《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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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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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小姐把她那裸露的肥胖的手臂的肘部靠在茶几上,她认为无须说话,面露笑容地等待着。在讲故事的当儿,她腰板挺直地坐着,时而瞧瞧轻松地搁在茶几上的肥胖而美丽的手臂,时而瞧瞧更加美丽的胸脯,弄平挂在胸前的钻石项链,她一连几次弄平连衣裙的皱褶,当故事讲到令人产生深刻印象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看安娜·帕夫洛夫娜,立时现出和宫廷女官同样的面部表情,随后便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矮小的公爵夫人也紧随海伦身后从茶几旁边走过来了。

“Attendez-moi,jevaisprendremonouvrage,”③她说,“Voyons,àquoipensez-vous?”她把脸转向伊波利特公爵说。“Apportez-moimonridicule.”④——

①法语:多么迷人的美女啊!

②法语:我的确担心在这样的听众面前会拿不出讲话的本领来。

③法语:请等一下吧,我来拿我的活儿。

④法语:您怎样啦?您想什么啦?请您把我的女用手提包拿来。

公爵夫人微露笑容,和大家交谈的时候,她忽然调动坐位,坐下来,愉快地把衣服弄平,弄整齐。

“现在我觉得挺好,”她说,请人家开始讲故事,一面又做起活儿来了。

伊波利特公爵把女用小提包交给她,跟在她身后走过来,又把安乐椅移到靠近她的地方,便在她身旁坐下来。

这位LecharmantHippolyte①长得俨像他的美丽的妹

妹,真令人诧异,二人虽然相像,但他却十分丑陋,这就更令人诧异了。他的面部和他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妹妹那乐观愉快的、洋洋自得、充满青春活力、朝夕不变的微笑和身段超人的古典美,使她容光焕发,倾城倾国;反之,哥哥的长相却显得愚昧昏庸,总是表现出十分自信和不满的神态,他身子既瘦且弱,疲软无力。眼睛、鼻子和口挤在一起,很不匀称,仿佛已变成缺乏表情的、闷闷不乐的鬼脸,而手足笨拙,总是做出生硬的姿势。

“Cen’estpasunehistoirederevenants?”②他说道。他坐在公爵夫人近侧,赶快把那单目眼镜戴在眼上,好像缺少这副工具他就无法开腔似的。

“Maisnon,moncher.”③讲故事的人大吃一惊,耸耸肩,说。

“C’estquejedétesteleshistoiresderevenants.”④伊波利特公爵用这种语调说,从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先说这句话,然后才明了这句话有什么涵义——

①法语:可爱的伊波利特。

②法语:这是不是关于鬼魂的故事?

③法语:亲爱的,根本不是。

④法语:问题就在于,我很讨厌鬼魂的故事。

他说话时过分自信,谁也领悟不出,他说的话究竟是明智呢,抑或是愚昧之谈。他上身穿一件深绿色的燕尾服,正如他自己说的,下身穿一条cuissedenympheeffrayée①颜色的长裤,脚上穿一双长统袜和短靴皮鞋。

Vite②十分动听地讲起了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则趣闻。昂吉安悄然抵达巴黎,去与m-lleGeorge③相会,在那里遇见亦曾博得这位女演员好感的波拿巴,拿破仑在和公爵见面之后,出人意料地昏倒了,他于是陷入公爵的势力范围,公爵并没有藉此机会控制他,但到后来拿破仑却把公爵杀害,以此回报公爵的宽厚。

这故事十分动听,饶有趣味,尤其是讲到这两个情敌忽然认出对方的时候,太太们心中似乎都觉得激动不安。

“Charmant,”④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她一面回过头来用疑问的目光望望矮小的公爵夫人——

①法语:受惊的自然女神的内体。

②法语:子爵。

③法语:名叫乔治的女演员。

④法语:好得很。

“Charmant,”矮小的公爵夫人轻言细语地说,把一根针插在针线活上,好像用以表示,这故事十分有趣,十分动听,简直妨碍她继续做针线活儿。

子爵对这沉默的称赞给予适度的评价,他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后又继续讲下去,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不时地看看使她觉得可怕的那个年轻人,这时她发觉他不知怎的在和神父一同热烈地、高声地谈话,她于是赶快跑去支援那个告急的地方。确实是这样,皮埃尔竟然和那神父谈论政治均衡的事题,看来那神父对这个年轻人的纯朴的热情发生兴趣,他于是在他面前尽量发挥地那自以为是的观点。二人兴致勃勃地、真诚坦率地交谈,聆听对方的意见,这就使得安娜·帕夫洛夫娜有点扫兴了。

“臻致欧洲均势与droitdesgens①,是一种手段,”神甫说道,“只要俄国这个以野蛮残暴著称于世的强国能够大公无私地站出来领导以臻致欧洲均势为目标的同盟,那就可以拯救世界了!”——

①法语:民权。

“您究竟怎样去求得这种均衡呢?”皮埃尔本来要开腔,安娜·帕夫洛夫娜这时向他跟前走来,严肃地盯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个意大利人怎样才能熬得住本地的气候,意大利人的脸色忽然变了,现出一副看起来像是和女人交谈时他所惯用的假装得令人觉得委屈的谄媚的表情。

“我有幸加入你们的社会,你们的社会,尤其是妇女社会的那种优越的智慧和教育,真叫我神魂颠倒,因此我哪能事先想到气候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不放走神父和皮埃尔,为着便于观察起见,便叫他们二人一同加入普通小组。

这时候,又有一个来宾走进了客厅。这位新客就是年轻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博尔孔斯基公爵个子不大,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眉清目秀,面部略嫌消瘦。他整个外貌,从困倦而苦闷的目光到徐缓而匀整的脚步,和他那矮小而活泼的妻子恰恰相反,构成强烈的对照。显然,他不仅认识客厅里所有的人,而且他们都使他觉得厌烦,甚至连看看他们,听听他们谈话,他也感到索然无味。在所有这些使他厌恶的面孔中,他的俊俏的妻子的面孔似乎最使他生厌。他装出一副有损于他的美貌的丑相,把脸转过去不看她。他吻了一下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随后眯缝起眼睛,向众人环顾一遭。

“VousvousenroAlezpourlaguerre,monprince?①”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LegénéralKoutouzoff,”博尔孔斯基说道,像法国人一样,说库图佐夫一词时总把重音搁在最后一个音节上,“abiBenvouludemoipouraide-de-camp……”②

“EtLise,votrefemme?”③

“她到农村去。”

“您从我们身边夺去您的漂亮的太太应该吗?”

“Andve,”④他的妻子说道,她对丈夫说话和对旁人说话都用同样娇媚的腔调,“子爵给我们讲了一则关于名叫乔治的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多么动听啊!”——

①法语:公爵,您准备去打仗吗?

②法语: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

③法语:您的夫人丽莎呢?

④法语:安德烈。

安德烈公爵眯缝起眼睛,把脸转过去。安德烈公爵走进客厅之后,皮埃尔便很欣悦地、友善地望着他,一刻也没有转移目光,皮埃尔向前走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有掉过头来看看,他蹙起额角,做出一副丑相,心里在埋怨碰到他的手臂的人,但当他望见皮埃尔含笑的面庞,他就出乎意外地流露出善意的、愉快的微笑。

“啊,原来如此!……你也跻身于稠人广众的交际场中了!”他对皮埃尔说道。

“我知道您会光临。”皮埃尔答道,“我上您那儿吃夜饭,”

他轻声地补充一句话,省得妨碍子爵讲故事,“行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含笑地说道,一面握住皮埃尔的手,向他示意,要他不必多问。他还想说些什么话,但在这当儿瓦西里公爵随同他的女儿都站起来,退席了,男士们也都站起来让路。

“我亲爱的子爵,您原谅我吧,”瓦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态度温和地拉住他的衣袖往椅子上按一下,不让他站起身来。

“公使举办的这个不吉利的庆祝会要夺去我的欢乐,并且把您的话儿打断了。离开您这个令人陶醉的晚会,真使我觉得难受。”他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他的女儿——名叫海伦的公爵小姐,用手轻轻地提起连衣裙褶,从椅子之间走出来,她那漂亮的脸盘上露出更愉快的微笑,当她从皮埃尔身旁走过时,皮埃尔惊喜地盯着这个美女。

“很标致。”安德烈公爵说。

“很标致。”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走过时,一把抓住皮埃尔的手,把脸转过来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请您教导教导这头狗熊吧,”他说道,“他在我家中住了一个月,我头一次在交际场所碰见他了。对一个青年来说,没有任何事物像聪明的女人们的社交团体那样迫切需要的了。”

04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她答应接待皮埃尔,安娜知道瓦西里公爵是皮埃尔的父系的亲戚。原先和姑母坐在一起的已过中年的妇女赶快站起来,在接待室里赶上瓦西里公爵。原先她脸上假装出来的兴致已经消失了。她那仁慈的、痛哭流涕的面孔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公爵,关于我的鲍里斯的事,您能对我说些什么话呢?”她在接待室追赶他时说道。(她说到鲍里斯的名字时,特别在字母“U”上加重音)。“我不能在彼得堡再呆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给我那可怜的男孩捎去什么信息呢?”

尽管瓦西里公爵很不高兴地、近乎失礼地听这个已过中年的妇人说话,甚至表现出急躁的情绪,但是她仍向公爵流露出亲热的、令人感动的微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走掉。

“您只要向国王替我陈词,他就可以直接调往近卫军去了,这在您易如反掌。”她央求道。

“公爵夫人,请您相信。凡是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为您办到,”瓦西里公爵答道,“但是向国王求情,我确有碍难。我劝您莫如借助于戈利岑公爵去晋见鲁缅采夫,这样办事更为明智。”

已过中年的妇人名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她出身于俄国的名门望族之一,但是她现已清寒,早就步出了交际场所,失掉了往日的社交联系。她现在走来是为她的独子在近卫军中求职而斡旋。她自报姓氏,出席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其目的仅仅是要拜谒瓦西里公爵,也仅仅是为这一目的,她才聆听子爵讲故事。瓦西里公爵的一席话真使她大为震惊,她那昔日的俊俏的容貌现出了愤恨的神态,但是这神态只是继续了片刻而已,她又复微露笑意,把瓦西里公爵的手握得更紧了。

“公爵,请听我说吧,”她说道,“我从未向您求情,今后也不会向您求情,我从未向您吐露我父亲对您的深情厚谊。而今我以上帝神圣的名份向您恳求,请您为我儿子办成这件事吧,我必将把您视为行善的恩人,”她赶快补充一句话,“不,您不要气愤,就请您答应我的恳求吧。我向戈利岑求过情,他却拒之于千里之外。Soyezlebonenfantquevousavez

ètè,”①她说道,竭力地露出微笑,但是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①法语:请您像以前那样行行善吧。

“爸爸,我们准会迟到啦,”呆在门边等候的公爵小姐海伦扭转她那长在极具古典美肩膀上的俊美的头部,开口说道。

但是,在上流社会上势力是一笔资本,要珍惜资本,不让它白白消耗掉。瓦西里公爵对于这一点知之甚稔,他心里想到,如果人人求他,他替人人求情,那末,在不久以后他势必无法替自己求情了,因此,他极少运用自己的势力。但是在名叫德鲁别茨卡娅的公爵夫人这桩事情上,经过她再次央求之后,他心里产生一种有如遭受良心谴责的感觉。她使公爵回想起真实的往事:公爵开始供职时,他所取得的成就归功于她的父亲。除此之外,从她的作为上他可以看到,有一些妇女,尤其是母亲,她们一作出主张,非如愿以偿,决不休止,否则,她们就准备每时每刻追随不舍,剌剌不休,甚至于相骂相斗,无理取闹,她就是这类的女人。想到最后这一点,使他有点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道,嗓音中带有他平素表露的亲昵而又苦闷的意味,“您希望办到的事,我几乎无法办到;但是,我要办妥这件不可能办妥的事,以便向您证明我对您的爱护和对您的去世的父亲的悼念,您的儿子以后会调到近卫军中去,您依靠我吧,我向您作出了保证,您觉得满意吗?”

“我亲爱的,您是个行善的恩人!您这样做,正是我所盼望的。我知道您多么慈善。”

他要走了。

“请您等一等,还有两句话要讲。Unefoispasseaux

gardes……①”她踌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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