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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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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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局的焦点凝聚在罗斯托夫一个人身上。他欠的帐上写下了一长列数字,而不是一千六百卢布,他数数,计有上万卢布了,可是到目前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个数目字已经高达一万五千卢布。而实际上他所欠的赌帐已经超过两万了。多洛霍夫不去听、也不去讲故事了,他注意罗斯托夫两只手的每个动作,有时候迅速地回头望望他欠的赌帐。他坚决地继续赌下去,直到这笔欠帐增加到四万三千卢布。他选定这个数目,是因为“四十三”正是他的年龄和索尼娅的年龄的总和。罗斯托夫把两只手托着头,坐在那写满数字、溅满葡萄酒、堆满纸牌的桌前。一种令人痛苦的印象保留在他的脑际:这两只骨骼大的、有点发红的、从衬衣袖筒下面露出来的长满汗毛的手,这两只他既爱且恨的手支配着他。“六百卢布、爱司、角、九点……赢回钱来是不可能的!……呆在家里多么愉快啊……杰克上要加倍下赌注……这是不可能的啊!……他干嘛硬要这样对待我呢?……”罗斯托夫一面想着,一面回忆着。他有时候押下一笔大赌注,可是多洛霍夫拒绝吃他的牌,并且给他定赌注。尼古拉屈从于他,他时而祷告上帝,如同他在战场上,在阿姆施特滕桥上祷告一般;他时而猜想,桌子底下的一堆折坏的纸牌中随便一张落到他手上,就可以救他一把,他时而算算,他穿的制服上有几根绦带,试图把全部输掉的钱都押在和绦带总数相同的纸牌上,他时而环顾其他的赌徒,向他们求救,时而睇睇多洛霍夫那副现在变得冷漠的面孔,极力地想弄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

“他不是不晓得,赌博输钱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不会希望我趋于毁灭吧?要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要知道我疼爱过他……但是他没有过错,在他走运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没有过失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我难道杀了什么人?难道侮辱了什么人?想要危害什么人?为什么竟会面临这种可怕的灾难?这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在不久以前,当我走到这张牌桌面前的时候,我想赢它一百卢布,够买一个首饰匣送给我妈妈过命名日,然后就回家去。我那时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么快活啊!那时候我也不明白我怎么竟会那样幸福啊!这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而这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处境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这种变化是以什么作为标志的?我还是这样坐在这个地方,坐在这张牌桌旁边,还是这样选牌和出牌,而且还望着这双骨骼大的灵巧的手。这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我身强体壮,还是那个样子,还呆在这个地方。不,这是不可能的!结局想必不会有什么事的。”

虽然这个房间里不太炎热,但是他满面通红,浑身出汗,他的面孔显得可怕而且可怜;尤其是力不从心,想装出沉着的样子水心学派以南宋叶适为代表的学派。因适曾讲学于永嘉,那就更加可怕,而且可怜了。

欠帐已高达四万三千这个命中注定不祥的数目。罗斯托夫刚刚输掉三千卢布,他挑选一张牌,折上纸牌的一角,再下四分之一的赌注,这时多洛霍夫把纸牌往桌上一磕,挪到一边,拿起一根粉笔把它摁断,用那容易辨认的雄健的笔迹开始给罗斯托夫结帐。

“该吃晚饭了,该吃晚饭了!你看,茨冈人来了!”几个面目黧黑的男女真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来,带着茨冈人的口音说话。尼古拉明白,一切都完了,可是他冷漠地说:

“怎么,你不再赌了?我选好了一张好牌。”好像赌博这一娱乐使他最感兴趣似的。

“一切都完了,我完蛋了!”他想道,“现在只有一条路,对准额头开一枪自杀吧。”同时他又愉快地说。

“喂,再来一张牌吧。”

“很好,”多洛霍夫结完帐,说道,“很好!押二十一卢布的赌注,”他指着四万三千一笔整数的零头“二十一”这个数字说,他拿起一副纸牌,准备发牌。罗斯托夫顺从地折上纸牌的一角,用心地写上二十一,以取代原来准备押的六千。

“我横竖一样,”他说道,“我很想知道的只是,你要把这个十点‘吃’掉,还是让给我。”

多洛霍夫开始认真地发牌。哦,罗斯托夫这时分多么痛恨那双支配他的手,那双稍微发红的、从衬衣袖筒下面露出来的、指头短短的、长满汗毛的手……十点赢了。

“您欠四万三千,伯爵,”多洛霍夫从桌后站起来,伸伸懒腰时说道,“不过,坐得太久了,会疲倦的。”他说道。

“是的,我也疲倦了。”罗斯托夫说。

多洛霍夫打断他的话,好像在提醒他,开玩笑对他是不体面的。

“什么时候叫我来拿钱,伯爵?”

罗斯托夫面红耳赤,把多洛霍夫喊到另一间房里。

“我不能马上全数偿付,你可以拿张期票。”他说道。

“罗斯托夫,请你听听,”多洛霍夫说,明显地露出微笑,不住地盯着尼古拉的眼睛,“你知道有句俗话:‘在恋爱中走运,在赌博中就倒霉。’你的表妹爱上你了。我知道。”

“噢!我觉得自己受到这个人的支配,这多么可怕。”罗斯托夫想。罗斯托夫明白,公开说出这次输钱的事,会使他父母遭受到多么大的打击,他明白,摆脱这一切是多么幸运,他也明白,多洛霍夫知道,他能够使他摆脱这种耻辱和痛苦,而他现在像猫儿玩弄耗子那样,竟想玩弄他。

“你的表妹……”多洛霍夫想说一句话,可是尼古拉打断他的话。

“我的表妹与此事毫不相干,用不着谈论她!”他疯狂地喊道。

“那末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多洛霍夫问道。

“明天。”罗斯托夫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了。

15

说一声“明天”并且保持得体的腔调,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他独自一人走回家去,看见妹妹、弟弟、母亲和父亲,承认错误,并向家里的人要钱,这倒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他在许下诺言之后没有权利再要钱了。

家里的人都还没有睡觉。罗斯托夫家里的青年已经从剧院里回来,吃罢晚饭,便坐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尼古拉刚刚走进大厅,一种抚爱的、诗意的气氛笼罩住了,这年冬天他们家中经常洋溢着这种气氛,在多洛霍夫求婚和约格尔举办舞会之后,而今迷漫于索尼娅和娜塔莎的上方的气氛,看来就像雷雨前的空气一样变得更浓了。索尼娅和娜塔莎穿着那件他们上戏院时穿的天蓝色的连衣裙,显得非常迷人,而且她们也知道自己的俊俏,于是带着惹人喜爱的微笑伫立于击弦古钢琴旁边,薇拉和申申在客厅中下象棋。老伯爵夫人等候着儿子和丈夫,正和住在他们家里的贵族老太太一块摆纸牌猜卦。杰尼索夫的两眼闪闪发亮,头发蓬乱,他把一只脚向后伸出来,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坐着,他那短短的指头拍击着琴弦,弹出和弦,眼珠儿骨碌地乱转,并用他那尖细、嘶哑、然而准确的声音吟唱着他所创作的诗歌《神奇的仙女》,正试图为其歌词配曲。

神奇的仙女,

请你告诉我:

是什么力量

吸引我拨弄

遗弃的琴弦?

你在我心中

播下了火种,

是什么灵感

洋溢于指头?

他很热情地唱歌,他那双玛瑙般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惊惶失措的、深感幸福的娜塔莎。

“美极了!妙极了!”娜塔莎喊道,“再唱一段吧。”她说着,没有发觉尼古拉走进来了。

“他们那里还是那个样子。”尼古拉想了想,他朝客厅里张望,望见了薇拉、母亲和老妇人。

“啊,你瞧,尼古连卡来了!”娜塔莎跑到他跟前。

“爸爸在家吗?”他问道。

“你回来了,我多么高兴!”娜塔莎说道,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们都很快活哩。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为我多待了一天,你知道吗?”

“爸爸不在家,还没有回来过啦。”索尼娅说道。

“真想不到,聪明人,你回来了,你到我这里来,我的亲人。”从客厅里传来伯爵夫人的语声。尼古拉走到母亲面前,吻吻她的手,一声不响地坐在她的桌子旁边,看看她那双摆纸牌卜卦的手。从大厅里传来一片笑声和劝说娜塔莎的愉快的谈话声。

“得啦吧,好,好,”杰尼索夫喊道,“现在用不着托词推卸,该您唱Barcarolla①了,我央求您。”——

①意大利威尼斯的船歌。

伯爵夫人掉过头来望望默不作声的儿子。

“你怎么啦?”母亲问尼古拉。

“哦,没有什么,”他说道,好像他厌烦这个提来提去的问题,“爸爸快回来了吧?”

“我想,快回来了。”

“他们还是那个样子。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啊!我要到哪里去才好?”尼古拉想了想,又到那摆放击弦古钢琴的大厅里去了。

索尼娅坐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弹奏着杰尼索夫特别爱听的船夫曲的序曲。娜塔莎想要唱歌了。杰尼索夫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望着她。

尼古拉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

“何苦强迫她唱歌!她会唱什么歌?这是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儿。”尼古拉想道。

索尼娅弹奏了序曲的第一个和弦。

“我的天,我毁灭了,我是个无耻的人。只有一条路,对准自己的额角,开枪自杀,不要唱歌吧,”他想了想,“走开吗?可是到哪里去呢?横竖无所谓,让他们唱吧!”

尼古拉阴郁起来,继续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时地看看杰尼索夫和几个小姑娘,想避开他们的目光。

“尼古连卡,您怎么啦?”索尼娅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她的目光仿佛在问他似的。她立刻看出,他出了什么事。

尼古拉把脸转过去,不看她。娜塔莎也非常敏感,她一下子觉察出哥哥神态。她尽管看出了,但是在这个时刻,她非常快活,根本没有想到什么悲哀、忧伤和内疚,她(这是年轻人常有的情形)存心哄骗自己,“不,我现在太快活了,不能因为同情别人的痛苦而伤害自己的快乐心情。”她有这种感觉,并且对自己说:“不,我也许是弄错了,他应当像我这样快活。”

“喂,索尼娅。”她说了一声,便走到大厅中央,在她看来,那里的回音最响。像舞蹈家一样,娜塔莎稍微抬起头,放下她那双呆板地悬着的手,她用力地把重心从后跟换到脚尖上,在房间中央走了一圈,就停下来。

“你瞧,我就是这个样子!”她在回答那跟随着她的杰尼索夫的得意洋洋的目光时,仿佛是这样说的。

“她因为什么而高兴啊!”尼古拉瞧着他的妹妹时,思忖了一会,“她怎么不感到寂寞,不感到羞耻!”娜塔莎唱出了第一个音,拉开了嗓门,挺起了胸脯,眼睛里露出严肃的表情。这个时分她既不想到任何人,也不想到任何事,一个一个的音从嘴中滔滔不绝地吐出来,嘴角上流露微笑,任何人在同样的时间距离和同样的音程中都能发出这些音来,声音千次地使您无动于衷,但到一千零一次时它却使您颤栗,使您涕泪横流。

这年冬天,娜塔莎破天荒地非常认真地唱起歌来,她所以这样做,特别是因为她的歌声能使杰尼索夫心旷神怡。现在她不像儿童那样唱歌了,在她的歌唱中已经没有从前那种滑稽可笑的、儿童般卖力的感觉,但是,那些听过她唱歌的内行的裁判员都说,她还唱得不太好。“虽然还没有训练,但是嗓子倒很好,应当训练一番。”人人都这么说。但是平常大家却是在她的歌声停止后过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的。在这个送气不正确、换气费力、没有训练好的歌喉正在唱歌的时候,就连这些内行的裁判员也不开腔说话,而只是欣赏这个没有训练好的歌喉,只是希望再听她唱一遍。在她的歌喉中含有少女的纯真、对歌声迷力的无自知之明以及尚未训练的歌喉的柔和悦耳,这一切与歌咏技巧的缺乏联系起来看,使人感到,如果你不去毁坏这个歌喉,那末,这一切丝毫也不能改变她的歌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尼古拉听见她的嗓音,瞪大眼睛,想了想。“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今天唱得怎么样?”他想了想。在他看来,全世界的人们忽然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待下一个音符、下一个歌句,世界上的一切被分成三拍:“Oh,miocrudeleaffetto…①一、二、三、……一、二……三……一……Ohmiocrudeleaffetto…一、二、三……一。唉,我们的生活多么荒谬啊!”尼古拉想道。“所有这一切,不幸也好,金钱也好,多洛霍夫也好,愤恨也好,荣誉也好,这一切全是废话……只有这才是真正的东西。嗬,娜塔莎,嗬,亲爱的!啊,吗呀!……她怎样唱好这个si?唱好了!谢天谢地!”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在唱歌,为着要加强这个si,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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