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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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炉小篆香断尽-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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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因了我丈夫责问我的这一句话,那个人的面容忽然再次清晰了起来。
  
  我最后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就是他在刘邦分封天下后,便以养病的理由,半隐居般地居于谷城山中。刘邦数次遣使请他入长安,都被他婉拒。
  我的眼前浮现出谷城山的那道半山飞瀑和那个颀长而孤寂的背影。
  现在他可安好?
  或许被吴延说中。命运如果把相守一生的那个人换成他——那个我一见倾心而半生不能相忘的男子,我若不死,不管什么缘由,我也绝不会容许他染指别的女人。
  我片刻前的惊呆和流泪,难道不是无言以对的心虚之后的掩饰?
  我一阵意乱心烦,霍然而起。
  
  我从家仆口中得知,客人匆匆而来,已然匆匆而去,而丞相却不知何处。
  这有些反常。即便外出有急事,吴延自己不来,也一定会叫人给我口信。
  “客人是哪里的?”
  我问道。
  仆人摇头:“不知。客人颇神秘,丞相与他入书房内室密见。”仿佛想起什么,忽然又道,“是的,我开始听他口音,仿似京都长安一带。”
  长安秘客,绝非善客。
  联想到吴延的反常举止,我的心忽然噗噗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而来——偷来的平静流年,就要随了今日这个长安客的到来戛然而止。
  



☆、盛宴

  事实上,我在长沙国平静度日的这几年时光里,外面的刀光血影一直都未停歇。刘邦封了七位异姓王,不过是当时势弱时的权宜之计。长安这个崭新帝国心脏的巍峨宫墙里,站在皇权顶峰上的人不会放任心怀叵测的异姓人,而那些曾经呼风唤雨、甚至差一步就登封极顶的英雄或者枭雄们,也绝不会引颈就戮等着末日。
  这几年里,当初最势弱的三个异姓王,赵王暴病,他的儿子即位后,因罪被贬为宣平侯,燕王和韩王都已被逼改投匈奴,等待他们的,只是丧家犬般的结局。剩下了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和我的义父,长沙王吴芮。
  历史告诉我,这四位王中,最后唯一“善终”的就是我的长沙王,长安的屠刀并未向他举起。所以这些年,我并不十分担心。但是现在,这个神秘的长安来客,一下将我的神经紧紧勾了起来。
  历史若是说错了呢?毕竟只是白纸黑字的传载,权势可以随心所欲或明或暗地对它加以篡改。对我来说,长沙王不是故纸堆中可供凭吊叹息的故迹,而是与我息息相关的亲人。
  
  吴延直到深夜才回,带了满身的秋寒和肃杀,而我也一直在等他。
  他的目光笔直而坚定的。
  我了解他,这表示他已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而他不会瞒我,我等着他开口。
  “辛追,今天的客人是长安来使,你知道他带来了什么吗?”
  我帮他解衣洗脚的时候,他终于问我。
  他的脚关节,因为旧伤,每到冬阴时就会胀痛。所以我会在秋天提早开始用熬过的热药水为他泡脚,以期减少之后的痛苦。
  “什么?”
  擦干他的脚,我坐在他脚边,双手拇指慢慢替他推压着脚上的穴位。
  “一瓶药。”
  我有些惊讶,停住手,终于抬头。他脸部的肌肉僵硬。
  “药……”
  我迟疑地重复一遍。
  “是的,药,混入饮食,摄入之后能在睡梦中死去,而旁人绝不会查出端倪的药。”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消息,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长安使者,送来了这样一瓶夺命的药,这是什么意思?
  想到那三个已经不得善终的异姓王,想到当年吴延被封长沙国丞相后的无奈,想到这几年里他无意被我觉察到的偶尔愁绪,我忽然明白了过来。
  历史原来确实会玩笑。什么善终。狡兔死,走狗烹,亘古不变的真理,没有谁能逃脱。一个一个,这么快,竟就轮到了长沙王。
  “辛追,你知道我这个长沙国丞相的唯一职责是什么吗?就是监视长沙王的一举一动。”吴延冷笑了起来,“我的兄长,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吴国国君的血脉,年轻的时候,或许有过争霸的豪情,但是现在,他早已韬光养晦,对长安的权力中心退避三舍。长安却不肯放过他。”
  “你是利苍,他的臣子。但他必定也知道,你更是吴延,长沙王的血亲。他这样做……”
  我说不下去了。
  我见识过刘邦阴狠的一面,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佩服他的算计。
  他明知吴延和吴芮的关系,也知道吴延绝不会愚忠到去弑亲的地步,到了现在,他认为的适当时机,向他的臣子利苍下达这样的命令,唯一的目的就是逼迫长沙国反叛,而这恰给了他铲除眼中钉的最堂皇冠冕的借口。
  之前的燕王、韩王,就是入了这样的彀,一个一个地被逼远避匈奴。
  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伎俩,如毒蛇般致命。
  “你想如何?”
  我望着吴延,问道。
  吴延皱眉道:“长沙王就算不是我的兄长,我也绝不会做出此等勾当。我本以为这一天会晚些到来,没想到现在,他竟然就迫不及待了。自不会隐瞒兄长,明日就去见他,须得及早防备。今日暂时敷衍了来使,不过是为多争些时日。”
  “然后呢?”
  “我别无选择。长沙王是我的兄长,我和他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我必须永远站在他的身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逼我至绝境,唯有搏命!”
  
  唯有搏命……
  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吴延说话的声音低沉,却如金铁般铿锵。
  
  长安既已派出来使,绝不会就此罢休。而吴延,他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利苍,英年早逝。
  我一直拒绝去想这一点。但是此刻,这个仿佛诅咒般的念头却仿佛毒蛇般地再次钻入了我的身体里,啃噬着我的心脏。
  一定是过了太久的被保护稳妥的安逸日子,我竟再也寻不回从前一人面对未知时的无畏和勇气。我拒绝去想失去吴延的可能性。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对于宿命,我始终不解。我只祈祷,我所知晓的所谓“历史”,既然对吴芮踏空,那么对利苍,也必踏空。
  
  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吴延面上的煞气顿消,拥我入怀。
  “吓到你了……”他紧紧抱着我,低声抚慰,“方才不过是我最坏的打算。战事若起,难免生灵涂炭。我更不愿你从此颠沛。你放心,总有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世上从无两全法。我早就明白这一点。
  
  长沙国这片自上古流传而下的美丽之地,在我义父的羽翼之下,从前侥幸躲过了那场兵戈铁马的践踏,而今更是宁静,世代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安居而乐业。但是这安与乐,却独独没有眷顾临湘城中最高贵的那一家人。
  
  第一个长安来使去了,很快又有第二个,不过三个月,已经来过第三个了。
  长沙王王宫中,自第三个使者去后,一连数日,连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起来。
  第三个使者带来了皇命,云长沙王吴芮,被人指与早先叛乱的前燕王卢绾旧日曾来往丛密,着即刻随使者入长安,协同受质。
  这个使者,是被吴延拎了掷出临湘城的。
  据说他被丢出城门外的时候,连掉落在地的一只鞋都来不及捡拾,匆匆上马,狼狈夺路而去。
  临湘城的百姓俱都拍手称快,讥笑长安使者亦不过尔尔,但我却知道,长安与临湘之间,随了这一掷,裂痕再无弥补的可能。
  刘邦要出手了。而长沙国,也摆出了自己的姿态。
  
  使者去后的第二天,恰这一日,是长沙王吴芮五十整的寿日,整个临湘都成了欢庆的海洋。百姓们结队到王宫前叩拜祝寿,在大门口堆一枝自己亲手采摘的象征福寿的琼枝。从早到晚,人流川流不息。
  义父仁厚而威严。比起那个远在长安的帝王,百姓对他们自己的王,发自内心地拥戴。
  
  王宫之中,吴延率了他的侄儿侄孙和臣子们,向这个王国里最高贵的那个男人奉上美酒。而我则陪着萍夫人一道,目睹着这一场祥和而华美的盛宴。
  决裂已然不可避免,在我看来,这是最后一场盛宴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默契,脸上洋溢着最热烈的笑容。没有人提起昨日的那个长安使者,就仿佛他从未踏足过此地。
  
  过了这场盛宴,一场我从前未曾料想到过的交锋就要发生了。或许大的历史方向,真的无法改变。但是洪流下的旁支……谁知道呢。
  
  我也喝了不少的美酒。
  我不愿去多想即将到来的未知了。那是我一力无法阻挡的。若是注定要发生,那我就只能去忍受,去经历,尽我所能,去保护我所爱的每一个人,就算无力保护,至少,我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盛宴终有散。当深夜,王宫大厅中粗如婴臂的牛油蜡一盏一盏地依次被灭的时候,我却兴奋地几乎想要跳舞。
  我看向了身边的吴延,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犹如这夜空的星辰。
  “延,我要去泛舟!就现在!”
  临湘城外,卧了八百里浩渺湘湖。
  “诺!”
  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是牵了我的手,朝宫门飞奔而去。



☆、天崩

  夜已深,守城的士兵见到是吴延,立刻开放城门。
  “恰片刻前,王上与王妃也出城了,亦只他二人,且……王上与王妃共骑一乘……”
  我们身下坐骑的马蹄踏过城门下古老的青石板时,一个士兵这样说了一句,表情还残留了难以置信。
  我和吴延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笑了起来。
  这样一个美好而祥瑞的夜,不但我们想留住,长沙王和王妃应该比我们更有理由想留住。
  他们是何其神仙的一对眷侣——半生相伴,英雄美人,说的就是他们了。
  
  夜色如水,月光如银。我与吴延泛舟湘湖之上,粼粼水声之中,几疑要乘风归去。泛舟片刻,吴延抛桨,顺势仰面躺于扁舟之上,长啸一声。啸声溶于波光,竟惊动几尾湖鲤跃出水面,啪啪作响。
  我笑了起来,亦丢下手中玩水的桨,爬到他的身侧。他抓住我的手,轻轻一扯,我便已躺他身侧。
  风掠过。他命我枕他臂弯之上,用自己的氅衣盖住我,二人便就这样并头卧于船头,齐齐仰面望向头顶深蓝的无限星空。
  良久,我听见身侧的人低叹一声:“辛追,我心中但愿这夜长久,永不要天明。”
  我压下心头涌出的惆怅,侧身过去抱住他腰身,埋首在他颈窝处,低低嗯了一声。
  
  我和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闭眼相互拥着,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暖,任凭小舟虽浪而动,飘飘荡荡。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小舟仿佛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坐起身,才发现小舟已经漂到了西岸靠湖边的芜苇之畔。芜苇高过人顶,密生如墙,小舟这才停顿了下来。
  
  我知道绕过芜苇,岸边有一石亭。正想与吴延一道登岸,耳边传来一阵随风吟啸之声,就像方才吴延所发一般。
  我侧耳细听,已是辨了出来。
  身边的吴延也睁开了眼,我们相视一笑。
  长沙王和他的王妃,比我们早一步已经登上了此岸。
  
  我不欲扰了他二人难得的宁静,伸指轻轻戳了下吴延的胸膛,示意他悄悄把小舟划走。吴延会意,正要取桨,手停在了半空。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夜风中,芦苇荡的上空,飘来了萍夫人的吟咏。
  
  我惊呆了。
  我知道萍夫人年轻时,就是浮梁有名的才女。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流传千古的一声上邪,竟然是她在这样的溶溶月色之下,与她的爱人长沙王共处良辰之时而发的心语!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何等铿锵的爱的誓言,又是何等的婉转缠绵。
  
  我一动不动,如痴如醉,灵魂仿佛已经随了这誓言游荡在这无垠的夜空之下。
  
  “辛追,你怎么了……”
  吴延发觉了我的异常,有些惊慌,伸手揽住了我。
  
  我吸了口气,朝他摇了摇头。
  
  “萍,我吴芮半生奔波沉浮,而今已然白发生鬓。回头才知,山河壮志不过是一场空梦。想这半生,叫我愧疚的只有
  二人。一是我们的女儿悠。我至今记得,悠的名字还是辛追所起,吴悠无忧,一生无忧,平安喜乐。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断送了她的一生……”
  义父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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