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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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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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真的是那些缺家少教的野丫头?”“我就是缺家少教!老爷死了,我爹死了,他看不见了你们就合着伙儿来欺负我。”言毕,嘹亮地大哭起来。蕙娘声音发颤地回头吩咐她的丫鬟紫藤:“愣着看什么,给我把藤条拾起来,我今儿个非得,我非得……”

令秧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弄出一尾悠悠的“吱嘎”声。“夫人来了。”紫藤欠了欠身子。蕙娘厉声冲着屋角喝道:“见了夫人也不言语一声么,紫藤,着几个人来把她给我架起来再绑到外面柱子上去。”紫藤为难地看了令秧一眼,连翘此时已经敏捷地走过去将藤条拾了起来,令秧柔软地拉着蕙娘笑道:“好了,这是唱哪出?要演‘拷红’也得是我来打,且轮不到你,再说咱们三姑娘怎么说也得是莺莺呢,你是气糊涂了,演错了本子。”

蕙娘神色凄然地笑笑:“夫人早晚也得经历这一遭,我只盼着溦姐儿懂事,知道体恤娘的辛酸。这几日,我真想抹了脖子去见老爷,至于这个遭瘟的孽障就拜托夫人替我打死,反正我下不了手,我看不见的时候倒也干净。”说着,眼眶红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令秧暗暗给紫藤递了个眼色,“要死也得是我先死,我才不活着掺和你们的官司。”紫藤上来搀住了蕙娘的胳膊,令秧看似随口道,“去跟厨房说,煮点银耳汤来给蕙姨娘去火。你平日里也该小心提醒蕙姨娘,多歇歇,这么多要她操心的事情,你们再不周到,不是招她生气么?”紫藤答应着,心里却暗暗惊异,印象中,夫人从不曾如此像个“夫人”。

蕙娘和紫藤已经走到天井里,屋内的人还听得见蕙娘恨恨地说:“今天晚上谁也不许给她饭吃。”

三姑娘见屋里剩下的是令秧和连翘,便也不再哭,兀自将腿抱得更紧,下巴搁在膝盖上,就像是一个瓷娃娃的脑袋从一团衣裳后面露出来。令秧蹲下来,犹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见她不闪躲,便放了心,抬手替她擦净了泪痕。“你别怪你娘。”令秧认真地看着她的大眼睛,“你娘那么辛苦,你整天这么哭,她其实是心疼才恼火的。”

三姑娘困惑地看着令秧:“夫人,你是说——溦姐儿夜里哭闹的时候,你也要去打她不成?”连翘在她们身后,“扑哧”笑出了声。

“那怎么能是一码事儿呢。”令秧脸红了一下,“溦姐儿还是小娃娃,可是三姑娘你已经长大了啊。你都要开始缠足,紧跟着,就是许人家;再然后,就是备嫁妆,日子过得快着呢,说话就出阁了。”

“我疼。下地走路的时候,只要踩下去,我能听见脚上的骨头响,我害怕。”

“我绝不诓你,不会疼一辈子的,熬过了这一年多,就不疼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好看,你想想啊,走起路来,裙子底下像有两朵花儿,轻轻盈盈的,旁人远远地看见三姑娘走过来了,像是踩着水波纹漂来的,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不肯缠,等过些年个子再长高些,这么标致的一张小脸儿,裙子底下却踩着两片柴火,可不是糟蹋了?”

“会像花儿一样?”三姑娘歪着脑袋,“可是前几日,那个有龅牙的蔡婆子说,过些日子她们要拿碎瓷片裹在布带子里缠在我脚上,我一边走路,就得一边流血。她说流血的时候还在笑,牙都是黄的,我就想着,我先让她流点血算了。”

“那些婆子的话如何信得?她们嘴里哪儿吐得出象牙?”令秧抓着三姑娘的双臂,“来,站起来。”两个人的腿都有些发麻,各自颤颤巍巍还偏偏相互扶着,险些就要脸对脸地栽倒下去,连翘即刻从旁边扶了一把。

“你来看这个。”令秧小心翼翼地将裙裾往上抬了一寸,因着守孝,绣花鞋的颜色也自然不宜鲜艳,藕荷色的鞋面配了雪青色的云头,同时勒着雪青色的边,鞋面上隐隐用银丝线绣出来的暗花,都是她自己的手艺,“这鞋子好不好看?等你缠到‘裹弯’的时候,我绣双更好看的送你,好不好?你自己挑颜色和花样。”

“两双,行不行?”三姑娘此时只要一站起来,双脚上传过来的痛就像绳索一样企图把她拽倒在地面上,她牙缝里吸着气,晃悠悠地伸出两根稚嫩的手指在令秧面前,像只小木偶。

令秧笑了:“三双,一言为定。”

这时候连翘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川少奶奶来了。”

川少奶奶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令秧才看清她身边并没有跟着丫鬟。她将手里一个小小的漆盒放在桌上,拘谨地行了个礼:“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没有?”

令秧凝视着这个面若桃李却总是没有笑容的“儿媳妇”,一恍神,一句“你来做什么”差点脱口而出——她心里暗笑自己不成体统,嘴上说:“好些,等天气再暖和点儿,就能四处走动了。我也有日子没看见哥儿,他身子可好?”

“他最近整日忙着读书,谢先生前些日子托人带了一包袱的书给他,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他看着倒是入迷,又带了书信给回去,说要邀谢先生来咱们家住几日聊学问呢。”其实川少奶奶知道,那几卷哥儿看得如痴如醉的书,不过是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或是《苏小小月夜钱塘梦》之类的元杂剧,川少奶奶是识字的,只不过她没让任何人知道这点,包括她的夫君。

“这么说,谢先生又要来咱们家了。真是缘分,谢先生如今倒真成了哥儿的先生。”令秧其实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的神色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也不知川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池州口音在休宁人的耳朵里,总是显得土气。下人们都常在厨房里偷偷地学舌笑她——自然,哥儿讨厌川少奶奶,否则这些下人们也不敢如此猖狂。

三姑娘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实在受不了大人之间无聊的对白,走路的样子滑稽得令人心疼,小手在川少奶奶的玉佩上扯了一把,委屈地仰着脸。

川少奶奶整个人顿时融化了一样,嘴角还没扬起,眼神就笑了:“嫂子给你带了马蹄糕来,刚刚出锅的。”

“我娘不让我吃。”三姑娘抱住了川少奶奶的腰,脸也埋了进去。

川少奶奶不声不响地,驾轻就熟地把小女孩搂在怀里,甚至轻轻阖上了眼睛。这是令秧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二人变得这么亲厚的。

令秧有些心酸,她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身边怎么说也还有云巧;如今,川少奶奶却只有个三姑娘。

当天晚上,蕙娘命人将三姑娘阁楼上的闺房挂了锁,还将一楼通上去的楼梯门也关了锁上,又将老夫人房中的婆子抽调了两个来,命她们好生看着,不准任何人送吃的上去。众人见蕙姨娘是真动了气,也只能遵命。令秧想要过去劝解,却被连翘拦住了。连翘柔声道:“夫人是心疼三姑娘没错,可是满院子的人看着,难保有人觉得夫人是在借着管教三姑娘这个由头,想杀杀蕙姨娘的威风,那多没意思呢。”令秧瞪大了眼睛:“你发烧了不成,好端端地说起哪家的胡话来了?”连翘微笑:“夫人别嫌我多嘴,那起好事的人哪个不是无风都要掀起浪的。按理说,眼下府里主母本来就是夫人,老爷房里的儿女无论嫡庶,怎么管教都是夫人说了算的。可偏偏三姑娘是蕙姨娘亲生的,夫人现在过去说话,旁人自然要看蕙姨娘的好戏,蕙姨娘若是不听,他们觉得夫人在府里只是个摆设;蕙姨娘若是这次看了夫人的面子,那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说了——蕙姨娘管着家已经这么多年,什么事情宽了什么事情严了,难免有人记恨。他们会想着老爷去了一年多,夫人终究要动手牵制住蕙姨娘,到时候万一有人跑来在夫人面前邀功,告状……夫人可就不得安生了,还会坏了跟蕙姨娘的情分,夫人说是不是呢?”

令秧愣了半晌,直到她确信已经弄懂了连翘的意思。她看着连翘,像是吃东西被噎着了一样,拍拍胸口:“连翘,你最知道,我心里哪儿装得下这么多?”连翘浇着多宝格上的一瓶杜鹃,没有回头:“夫人若真是心里装得下这么多的人,连翘就该把嘴巴用蜡封上,一句不会多讲。我知道夫人的心思不在这儿,但是该提防的总得提防些。夫人跟蕙姨娘如此亲厚,原本再难得也没有了……”她住了口,突然笑笑,“已经太聒噪了,夫人莫要怪罪。不过夫人放心,蕙姨娘最是舍不得三姑娘了——嘴上说着宁愿三姑娘饿死了省心,川少奶奶送去的那几盒马蹄糕,她可没让人收走。紫藤背地里告诉我了,有那些马蹄糕,三姑娘撑个一两天,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令秧也跟着笑了,她不清楚对于别人,承认自己的丫鬟比自己聪明,是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对她而言,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只是盯着那瓶杜鹃道:“我记得谢先生好像说过,这种‘映山红’不好摆在屋里的。”“那我这就去换。”连翘抱起花瓶往门口走。“算了,开得怪好的,等这瓶谢了,再换别的。”令秧又叫住了连翘,“我也不懂,谢先生跟蕙娘说,杜鹃摆在屋里案几上没有什么不妥,只是除了映山红。”“是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不成?犯了忌讳?”连翘平日里最害怕的事,似乎就是犯了谁的忌讳。“那倒没有——只是说映山红最该种在假山旁边,若是用映山红装点屋子,就俗了。”“不是忌讳就好。”连翘笑道,“横竖咱们府里本来就没有假山,这谢先生真是个怪人,夫人可见过这样的客,住了几天,倒指点起主人家怎么装饰屋子了呢。”“人家是咱们少爷的先生,有什么指点不得的。”令秧叹了口气,“怎么园里放得,屋里就放不得呢,我瞧着不俗啊,是我不懂吧,若是老爷在,能给我讲讲究竟怎么就算是俗的。”她突然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垂下眼帘,抚了抚桌巾上的穗子,悄声道,“明儿个记得跟管园子的婆子说一声,往后就别往咱们屋里送映山红了,不用提俗不俗的话,就说我一个寡妇,房里的花儿也不宜太鲜艳。”连翘连声称是:“还是夫人思虑得周全。”

其实,令秧不愿意告诉别人屋里摆映山红太俗,并不是因为怕人背后笑她的狷介或者假充风雅,她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非常在意谢先生说过什么。

近几日,府里的人倒是不常提三姑娘被锁起来的事情,因为众人的心思都在十几天后,“立夏”那日唐氏宗族的祭祖上——虽然既非正月,也非立春,可这次祭祖的排场委实了得,要搭起台子连唱三日三夜的目连戏,演足全五本。做东的是十一公府上,十一公的儿子在京城点了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如此大事自然要告慰祖宗。令秧不晓得这个“都水清吏司主事”究竟主些什么事,只是听说,这个主事是正六品,换言之——唐氏一门里终于出了一个比她家老爷官职还高的人。族里所有预备着考功名的男孩以及男人们都像是顷刻间有了底气,各个满面红光,觉得康庄大道好像也并没有多遥远——虽然女人们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逻辑。蕙娘只是长叹一声,苦笑道:“该打点给十一公家的贺礼了,这笔开销还不知道年下能否补上。”

人逢喜事,十一公不仅精神爽朗,品味也跟着挑剔起来,嫌弃自家养的班子不好,唐璞家的班子更是上不得台面。然后打听到,谢先生素来懂戏,且熟识徽州六县的班子,便硬是把川少爷召去自家府里吃了顿酒,拉着唐璞作陪,席间再三要川少爷帮忙给谢先生带信儿,务必把最好的目连戏班子请来。这对谢舜珲来说倒真的易如反掌——十年来,目连戏红遍了徽州,大大小小的班子演来演去,都循着同一个本子,《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这劝善戏文的作者郑之珍,偏偏是谢舜珲的好友。十一公连声说那就定要亲自写了帖子邀谢舜珲来休宁。川少爷聪明地加了一句,谢先生的朋友里还有一位姓汤的先生,也是懂戏的,还在京城礼部任职。十一公果然喜出望外,说以后还拜托谢先生把他的朋友介绍给自家儿子认识,大家都在京城为官有个照应岂不更美,如此看来谢先生真是咱们唐氏一族的贵客。川少爷便顺水推舟地跟十一公说,去年有谢先生在,他的学问文章的长进都更快些;十一公也顺水推舟道,那自然更该常请谢先生过来指点指点,你父亲不在了,功课对你来说比别人更为要紧——就这样,蕙娘又开始忙着收拾谢舜珲住过的屋子,唐家大宅里的下人们也跟着热火朝天起来——谁能不欢迎谢先生这样的客人呢,又没架子,出手打赏的时候还那么大方。

一般来说,令秧一年里有两次出门的机会——一次是正月十五,另一次便是清明给老爷上坟的时候。例外也是有的,若是像这回一样,遇上祭祖的典礼盛大,再加上天气适宜,她也可以跟着所有女眷一起去听目连戏——反正目连戏是讲孝道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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