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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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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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干净……”

虽然蕙娘看不到,却不代表三姑娘没有开心的时候。令秧应该是头一个注意到的,自打三姑娘回来,兰馨便容光焕发起来。令秧每天清早依旧去兰馨屋里写字,亲眼见到兰馨脸上的欢愉之色像涟漪那样在面庞上越发明显地波动。因为气色好,益发显得皮肤吹弹得破。“这下你可惬意了。”令秧安然地说,“三姑娘怕是要回来住上一阵子,有人来同你做伴儿了。”——说完了才后悔自己这话不甚得体,因为三姑娘毕竟不是开心地回娘家串亲戚的,眼下的状况,应该盼着三姑娘早些回去才对。不过也只有兰馨才不会觉得她这话有什么问题,兰馨悠然地一笑,不置可否,眼睛却跟着一亮,像是沉在水底的鹅卵石——即使静静的,也让人错觉跳脱灵动。有时候令秧在兰馨房里,赶上三姑娘进来找兰馨,虽说三姑娘依然沉默寡言,可是只要兰馨在场,她就有表情——神色依然安静,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觉得欲言又止。于是令秧就觉得,自己此刻是不受欢迎的。她会很知趣地告辞离开,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门里便传出来她们二人的说笑声。这让令秧有一点儿失落,她跟云巧抱怨说,明明觉得跟兰馨已经那么好了,可是三姑娘一回来才发觉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是。云巧讽刺地笑道:“我说夫人,你怎的忘记了自己是她婆婆呢?”令秧没有话讲,只得悻悻然地瞪了云巧一眼。

中秋节将至,每年八月都是令秧最喜欢的——按说唐家也到了阖府预备着过八月十五的时候了。可是今年不同以往。川少爷启程去应考了,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开考,一大早,令秧就领着全家人去庙里上香。一共要考三场,到八月十五才算结束,所以,这个中秋节,也就潦草地过去了。不过姑爷心里揣度的又是另外一层,他觉得唐家这个中秋过得如此简单,摆明了是做给他看的。一则是为了专门表示对他的嫌弃与怠慢,二则也许是为了向他展示,唐家真的不宽裕,讲不了那些排场——也因此,不是故意不借他银子。不凑巧的是,谢先生带信回来,他回歙县家中的时候正赶上他的幼子出水痘,他不能马上回唐家来,说好了耽搁一阵子再带着银子回来。于是,姑爷自然又觉得这门阔气亲戚是诚心要端个架子做些过场,满心的愤懑之气又成功地被勾了出来。倒霉的自然还是三姑娘。某日午后,三姑娘折至房中,将一个盛着银锞子的荷包放在她夫君面前,漠然道:“给你出去喝酒,省得在房里喝多了折磨我。”“你的银子从哪里来?”姑爷横着眉毛问道。“你别管,横竖只当我是从账房里偷的。”“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姑爷眼看着要跳起来,但是最终还是把荷包揣在怀里,慢吞吞地走出去,吩咐他的书童赶紧备马。

掌灯时分,令秧刚好读完了从兰馨那里借来的《大宋宣和遗事》里的第一辑,兰馨最初说过,这书浅显,又都是讲故事的,令秧一定能读得懂。这其实是令秧有生以来第一次捧着一本书从头到尾地读完。果不其然,兰馨说得没错,确实看得入了迷——读至最后一行的时候她心里甚至涌上来一种久违了的心满意足。她急着要到兰馨房里去还书,好把第二辑换回来,似乎一刻也等不得。小如在她身后颠着小碎步:“夫人,这点事打发我去不就完了吗,何必劳烦夫人自己跑一趟……”她转过脸,骄傲地皱眉道:“你懂什么,借书还书这种事情,若还打发丫鬟去,岂不是将雅兴全都败坏了?”这话还真的唬住了小如,她困惑地睁大眼睛——还是头一次从夫人嘴里听见“雅兴”这种词。夫人近来的兴致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不过罢了——小如甩甩头,总之,川少爷应考不在,此刻到川少奶奶房里去叩门应该还不算打扰。

没有想到,当她在门上轻叩几下,再推开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居然是兰馨的丫鬟那张仓皇的脸。“川少奶奶呢?”令秧心无城府地问道,“我是来换书的。”“夫人,少奶奶她有点不舒服。”这孩子可能真的不大擅长撒谎,“不然夫人明儿再来说话吧,夫人要什么书我去给夫人拿。”“你?”令秧也不顾小如在悄悄拽她的衣服,夸张地挑起眉毛,“你识字不成?不然你怎么给我找?她身子不舒坦更得叫我瞧瞧了,我那里有的是好药。”说着,绕过了屋里那道兰馨当年陪嫁来的玳瑁屏风,直直地冲着拔步床过去,准备掀开帐子:“何至于这么早就歇下了?知道你没睡着……”

帐子自己敞开了,兰馨只穿着中衣,身上凌乱地披着比甲,鬓角蓬松,整个发髻垂落到了右耳朵旁边,在令秧惊讶地看着她的瞬间,将赤裸着的双脚藏在了被子下面。令秧从没见过兰馨如此衣冠不整的时刻,可是她的脸却美得摄人心魄——这么多年了,令秧突然想起兰馨刚嫁进来的时候,阖府上下都拿她是个“木头美人儿”来开玩笑。她们都强调着“木头”的部分,却一直齐心协力地不肯正视“美人儿”这几个字。三姑娘徐徐地从兰馨身边坐起来,只系了一条抹胸。三姑娘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这么晚了,实在没料到夫人会过来。”

小如在她身后悄声说:“夫人,咱们赶紧回去了。”

其实令秧并不大明白她究竟撞到了什么,只是模糊觉得,小如是对的。兰馨的眼光落在了她手里的书上,随即大方地起身,穿着睡鞋去屋角的架子上拿了第二辑塞到小如手里,轻浅地笑道:“我就知道夫人会喜欢。”无论是兰馨还是三姑娘,似乎都已放弃了躲闪。非但如此,这两人此刻对待她的方式里还掺了一点微妙的,若有若无的殷勤。正是这殷勤搅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说:“川哥儿……他不在,三姑娘你好好来和兰馨做个伴儿吧。我,我就,回房看书了。”

“夫人慢走。”三姑娘对她笑笑,令秧突然发现,她此刻的笑容,其实非常像多年前的哥儿。

第九章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是乡试发榜的日子。

刚摆上早饭的时候,侯武派出去的小厮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远远地,令秧便听见小厮们都在欢呼:“中了!咱们川少爷中了!”令秧放下了筷子,叫小如赶紧出去看看,可是蕙娘已经站在门外了:“给夫人道喜。”蕙娘如沐春风,“好了不起的川哥儿,这下子,老爷在天之灵可要安心了。”令秧拍拍胸口:“阿弥陀佛,咱们总算是熬到了今日。”二人说笑感慨了一回,蕙娘便急匆匆地要走,说是今天家里事情会很多,头一样得去安排人在报子上门的时候放鞭炮,还得张罗给报子的茶饭赏钱。令秧独自坐在尚未动过的早餐前,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管小如在身后急得直嚷:“夫人哪儿去,吃了饭再走啊……”

她推开兰馨的门,只见她一如既往地穿戴得一丝不苟,正在清理香炉里的积灰。“夫人这么早。”她静静地说,整个人像朵盛开的栀子花,令秧似乎觉得,那个目睹过她衣冠不整的夜晚像是场梦。“我给你道喜。”只要跟兰馨在一起,令秧讲话的调子便能不由自主地冷静起来,“你听见了吧,川哥儿中了,你是举人的夫人了,你不开心?”兰馨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随即又波澜不惊:“还真的没听说,劳烦夫人亲自跑一趟告诉我。”令秧心里暗暗地一叹:这宅子里还真是世态炎凉,都知道川少奶奶是个可有可无的。“不像话。”令秧咬了咬嘴唇,“川哥儿人呢?”兰馨笑笑,那笑容让令秧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个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呢。若不在梅湘那里,便是在书房吧——昨儿晚上谢先生不是到了么。”

令秧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兰馨,如今川哥儿中了举,说不定过些年还能中得更高……我是想说,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只要川哥儿出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你过不完的。我就劝你,往好处看——你又不是我,我这辈子没什么了,你可不同啊。别把心全都放在三姑娘身上,你自己清楚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兰馨柔软地打断她,“这么大的一个唐家,只有夫人一个是真的心疼我。不过夫人也该看见,三姑娘嫁得有多委屈——她在我心里比什么都珍贵,我见不得旁人糟蹋她,可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只能尽力心疼她。”

“你说实话。”令秧深深地盯着她的脸,“依你看,我委屈不委屈?可这是我的命;三姑娘也一样,她有她的命。女人既然被扔到自己的命里了,怎么着也能活下去。至于你,兰馨你的命比我们的都好,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见不得你糟蹋自己。”

一时间天井里传来鞭炮的声音,终于有两个小丫鬟欢笑着跑来报信儿:“川少爷中了,给川少奶奶贺喜!”令秧不禁低声道:“这起看人下菜碟儿的小蹄子,总算是想起你来了,你呀。”

谢舜珲站在川少爷的书房里,打量着墙上一幅唐寅的画。川少爷的声音带着点儿笑意,从他背后传过来:“这《班姬团扇图》,还是我十九岁那年,先生送我的。可还记得?”“那是……”谢舜珲转过脸,蹙着眉认真地想想,“八年前的事儿了。”川少爷笑道:“可不是已经八年,如今我都做了父亲。”——不过川少爷那张像是雕琢出来的脸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美少年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微微绽开笑容的时候就像一缕月光洒在宁静的湖面上,可是谢舜珲看得出,他的眼睛里其实不笑,当然,他自己未必觉察得出这个。谢舜珲只是苦笑着摇头:“你都做了父亲,我又怎能不老。”川少爷突然跪下了:“谢先生受我一拜吧,是先生一直怜恤教导我这失怙的孤儿,如今我中举了,全是先生的恩德。”说罢,便深深地叩头。谢舜珲大惊失色地去拉他起来:“这是做甚——不瞒你说我最怕这种阵仗,赶紧起来。起来说话。全是你自己勤勉用功才有今日,与我何干。我自己都从未中过乡试——如何谈得上教导了你呢……”看着川少爷终于站起了身,谢舜珲才算是如释重负地长叹道,“如今我是帮不了你什么了,明年二月的会试就全靠你自己,只记着,你家里这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盼着你出头。”“我记得。”川少爷又是掏心掏肺地一笑,“你多年前就跟我说过,我越有出息,我家夫人的贞节牌坊就来得越早。按道理说,唐家想光耀门楣,最要紧的便是我的功名——可先生反倒如此记挂着我家夫人的牌坊,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呢?”

谢舜珲笑道:“你和夫人不同。你能不能博得功名,除了自己用功苦读之外,还得看天命。天命岂是我一个凡夫俗子能左右的?可夫人不同,身为孀妇,已经是她最大的天命了,她想要的全是人事所能及,只要尽力便是……”“我可不这么看。”川少爷看似漫不经心道,“天命莫测,在先生眼里是人事所能及,在上天眼里,还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其实有事想跟先生讨个主意,明年是我第一次赴会试,若落第也是平常事——可我又不愿意入国子监虚掷光阴……”“那是自然。”谢舜珲用力地一挥手,“为何要跟着那起不学无术的混在一起?我们歙县的碧阳书院倒是很好,那里的好几位先生都跟我有交情,你已是举人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到那里去能见着不少真正学问好的,我写封信便是,你不用担心。”“这便再好也没有了,”听了这话,曾经的美少年倒是如沐春风,“到这间书院去,离家里不算远,更要紧的是,离先生就更近了。不念书的时候,倒还真想跟着先生好好听几出戏呢。”他其实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那个被谢舜珲明珠一般捧在手心里的,流落风尘的祁门小旦,当然,他不能这么说。

三姑娘对着镜子,插好了最后一支玉簪。她没有回头,径直道:“谢先生把银子带来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家去了呢?”没有听见她夫君的回答,她又道,“我娘倒是打发丫鬟来跟我说了,要我多住两日,我哥哥刚刚中了举,总得请客,族里也要设宴庆贺,娘说咱们可以先差人把银子送回去,人看了戏再走也不迟。”

姑爷终于懒洋洋地开口道:“不看。这就回去。人家新举人摆酒放炮,咱们等着拿银子救人——你不怕人家嫌弃咱们晦气,我却丢不起这个人。何况,真不是我说话难听,别说是个举人,我爹当年也中过进士——又落到什么好下场没有?谁也别兴头得太过了,乐极生悲反倒不好。”他倒是也没那么容易能激怒三姑娘,三姑娘不慌不忙地放下了粉扑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说马上回去。不如这样,你先带着银子家去,我们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好歹带了三百两回去,也好交代哥哥。我且再多住几天,难得娘家里有件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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