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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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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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疼痛来临的时候她砍下了第二刀。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应该不会比生产的时候更痛吧,再想挥刀下去的时候似乎可以驾轻就熟了。血弄脏了一切。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有什么东西飞溅到她脸上,刀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震颤着她的右臂。她开始觉得即使想要试着睁眼睛,眼前也似乎是一片镀着金边的黑暗。嘶吼声从她喉咙里像水花那样飞溅而出,那种闷闷的声响胀痛了她的耳朵,清凉的空气涌进了她嘴里,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居然一点一点将那团手帕吐了出去。

是不是可以惨叫了?

惊动了整个唐家大宅的,其实是小如的惨叫声。小如听见柴刀掉落下来碰到了家具的声音,推开门,便看见昏厥在血泊里的令秧。虽说这惨叫声是事先准备好的,可是那条绳索中血肉模糊的残臂依旧成了小如很多个夜里的噩梦。

第十章

令秧记得,那一年秋天,她又过了一次鬼门关。

待到神志彻底清醒,能够坐起来正常地吃些东西,恐怕已经是“立冬”之后的事。某天清早,是连翘走到她床边来给她换药,一时间她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处在何年何月,不过换药的疼痛让她瞬间便顾不得想这些。她咬紧牙关忍着,不想低头看自己的伤处——虽说她脑袋里很多事情都还混乱,不过也记得那条胳膊的惨状。她想问那条手臂究竟还在不在,却发现连翘的鼻尖上也冒出一粒粒的汗珠,多日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了,猛地冲口而出的时候反倒吓着了自己,她沙哑地说:“你回来了?”连翘的肩膀像是重重地抖了一下,停了手上的工作,细细地凝神看着她,眼泪随后就静静地流下来,连翘道:“夫人终于醒了呀。”

随后她才知道,在她昏睡的一个多月里,连翘每天都跟着罗大夫进来,连翘不放心旁人,一定要自己给她换药。最危险的日子里,像过去一样,没日没夜地服侍在病床前。起初,罗大夫还真的以为小如差人请自己来,不过是又一次普通的看诊——直到他和所有人一样,被小如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吓得膝盖发软。他也没有仔细想,为何小如那么快地就拿出来府里珍藏的止血药给他——那个清晨的每个场景都历历在目,以至于罗大夫回忆起来无论如何都还是有种骄傲,至少他迅速并且冷静地为令秧止了血,并且果断地剜掉了不宜保留的肉。用不着唐家许诺给多少酬金,他也会拼尽全力救她的命,行医这么多年,这样的时候也是凤毛麟角——能让他觉得自己非常重要,像是独自面临着千军万马。他翻出收藏多年的医书和尘封的药方,去拜访旧日熟悉的同行以及道听途说的高人,夜以继日。其间,令秧发过高烧,也像打摆子一样被恶寒折磨得浑身发抖,伤处不停地渗出过让人害怕的脓血……他一服又一服地开着不同的汤药,配出好几种他从没尝试过的膏药交给连翘,隔几日便为令秧清理伤处剪掉腐肉——他把那只残臂当成一株患了虫害的植物,即使她处在昏睡中,满宅子的人也听得见那种像是被恶鬼附身的哀号。

直到最后,罗大夫也不知道,其实眼前的一切,可以说是因他而起。他自然一点也不记得,酒后的自己都说过什么。

终于,那个劫后余生的黎明到来了。来得缓慢,艰难,几乎所有人都听得见它用力地,推开两扇沉重生锈的大门的声音。

令秧并没能真的砍掉那只左臂,一个纤细的女人,没那个力气。但是裸露在外面的骨头上,的确被她砍出了几个深深的刀痕。她躺在被子里,凝视着原先的左臂——那里已经被包裹成了一截雪白的棍子,她依稀感觉到手指还在里面。当她终于确信自己活过来并且将要活下去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涌上来的全是怒气。连翘替她换药的时候,无论有多痛,她都强忍着——可是忍完了之后,倒霉的便是连翘。她会冷冷清清地对连翘说一句:“滚出去。”连翘面不改色道:“夫人想歇着,那我就先出去了。”只是到了第二日该换药的时候,又会准时出现的。有时候令秧只好再加上一句:“滚,让你那当家的跟你一起滚。”——就算心里已经恨得翻江倒海,她讲话的腔调倒从来都是淡淡的,不为别的,她实在没有力气跟谁吼叫。连翘依旧不紧不慢道:“我们这就滚。不过夫人也别忘了,若是没有他,夫人眼下还不一定能躺在这里对我发脾气。”

果然残了一条手臂之后,所有的人都敢来欺负她。这么一想她便悲从中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些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委屈地对蕙娘说:“让连翘走,我再也不想看见她。”可是蕙娘也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抚弄着她散落在脸庞上的发丝:“我知道夫人心里躁得慌,可刚一出事的时候,连翘便即刻回来照顾夫人了,衣不解带的,夫人说胡话咽不下去药的时候,都是连翘一口一口地对着夫人的嘴送进去的呢。”令秧烦躁地躲闪着蕙娘的手指,真的是这样,所有人都合起伙儿来了,她胡乱地抱怨道:“还服侍什么,还救我做什么,让我下去陪老爷不就好了。”蕙娘居然笑了:“夫人呀,叫我说什么好呢……”

良久,她怔怔地问:“谢先生可是已经家去了么?”已经到了四面楚歌的时候,所以她分外想念她唯一的同盟。

“夫人已经伤了快两个月了,谢先生哪有一直不走的道理呢?”蕙娘耐心地解释,“不过,他也确实是听罗大夫说夫人性命无碍了以后,才动身的。临走还交代我说,等夫人身子养好了,他便择个日子差人正式来给咱们溦姐儿提亲。”

有一天,换药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不那么痛了,至少不用她咬着嘴唇拼命忍耐——她想或许是因为疼得太久人都木了。隆冬来临,小如早已在屋里生了炭火盆,又在她的床铺上放了小小的暖炉。连翘来得少了——倒不是因为真听了她的话滚出去,而是她已经不再需要每天换药。“夫人,今儿个外面下雨,还零星夹着点儿雪花呢。”连翘一边检视伤口,一边语气悠闲地同她说话。令秧突然小声问:“你认不认识谁,见过那种——鹅毛大雪?就是《窦娥冤》里面的那种雪?”连翘的睫毛像是受到惊扰的蝴蝶翅膀一样,约略一闪:“没有呢,夫人,我虽说小的时候跟着我娘在北方,可是那时候都不记事儿。”“谢先生准是见过的。”令秧羡慕地说。“那当然。谢先生走南闯北,即使在男人中间都算个见多识广的。”连翘笑道。令秧突然发现自己就这样跟连翘聊起了雪,即刻想要掩盖什么似的,轻轻闭起了眼睛。心里暗暗地骂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

兰馨和三姑娘几乎天天都来看她。不过她们俩坐在那里,动不动就哭,让令秧看着好不厌倦。后来有一天,是兰馨一个人进来,默不作声地在床边坐下,也不再垂泪,只是坐着发呆,于是令秧便知道,三姑娘终究是被姑爷接回去了。

“夫人真傻。”兰馨这样说。

令秧有气无力地笑笑:“我也想聪明些。”

“夫人这样一来,不仅伤了自己的身子,也伤大家的心呢。”兰馨脸上的幽怨总是恰到好处的,若是川少爷能懂得欣赏,便是最入微的勾魂摄魄,“三姑娘也总跟我说,这样一来,她这辈子都不敢见夫人了,永远觉得亏欠着夫人的。”

“我也并没有记恨着姑爷,叫她放心。”令秧想要冷笑一声,可终究觉得那太耗人力气了,即便她死了,对兰馨来讲,头一件要记挂的事情也还是她的死会把三姑娘置于尴尬难堪的境地——兰馨始终最心疼三姑娘,这不是她的错,这只不过是让令秧觉得更加孤独,而已。

不过她说她并不记恨姑爷,倒也是真的。她横竖也得想点办法制止那些流言,只不过欠了一个契机,这个不着调的姑爷便是上天送给她的契机了。自从左臂废掉以后,她反而更能理解姑爷——其实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有些残疾罢了。外面惊天动地的鞭炮声炸得她心惊肉跳,听说大年初二的时候姑爷和三姑娘一道来拜年了,一道来的,还有三姑娘的公公——原先的吴知县,如今已是青州新任知府。

听说,从唐家借去的银子终究还是派了些用场,吴知县的冤案还是传到了山东布政使的耳朵里。那一年,照样为了养马的事情,山东境内,“东三府”和“西三府”又打了个不可开交。布政使大人在焦头烂额之中,早已对青州知府心生嫌隙。青州原本富庶,可这知府偏偏又贪婪,又不懂进退。在跟东三府的争端中,每每连布政司大人的暗示都听不懂,搞得大家难堪。这一次,青州府内的几个徽商的冤案简直就是上天的礼物,布政司大人收了银子,自然要替吴知县伸冤,往上奏了一本,青州知府被贬到了贵州去。吴知县冤狱昭雪,从“府同知”升了知府。不过那几位徽商被莫名收缴的银两和货物,依然只追回来二三成,剩下的去向不得而知。至于前任知府和布政司大人各自在京城的后台之间又经过了怎样的角力,大概连吴知县——不,吴知府本人也不是完全清楚。

这一番,吴知府是领着儿子儿媳登门致谢的,至于自家儿子闯过的祸,吴知府绝口不提,川少爷便也默契地不提了。吴知府只说,唐家有夫人这般贞烈的女子掌门,川少爷的人品风骨绝对也是不会错的。只要川少爷在即将到来的会试里及第,吴知府必定会尽全力帮助川少爷——如今的吴知府已经是布政司大人的亲信了,在京城里的根基不同往日,讲话也变得含蓄起来,并且底气更足。川少爷并不笨的,知道吴知府也是在用这种方式致歉了,夫人的一条手臂为她自己换回了清誉,又意外地让川少爷的前程多了一重保障——川少爷嘴上不说,内心却是觉得划算。于是谦和地微笑着回应吴知县,是自家夫人性情太过刚烈,原本不需要在乎那些纯属诋毁的流言。一盏茶的工夫,大家谈笑风生,男人们之间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当然,那时的令秧,还躺在卧房的病榻上。

春天来临的时候,令秧终于可以拆除所有的包扎,细细端详着如今的左臂。虽说没有砍断,可是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手肘之下,一直到手腕的部分,这短短的一截,倒有五六处触目惊心的凹陷,像是皮肉莫名其妙地塌了下去,好端端的一截手臂就成了旱季里,龟裂得惨然的河床。好在平日可以把它藏在袖子里,倒也吓不着别人。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乍一看倒是还好,不过只剩下一两根手指能勉强摸得出冷热。当令秧重新站在天井中,让淡薄如水的阳光洒在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像是绑了秤砣一样,不由自主地会往右边倾斜。不知为何,失去知觉的左臂似乎让左半边的身子都变得轻盈了,像纸鸢那样迎着风便可以离地三尺,右边的身体反倒成了放纸鸢的人——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如今的她走起路来,一定像是个跛子。

她不再去兰馨房里习字,也很少去云巧房里聊天。她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门,巴不得唐家大宅里的每个人,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的时候,能忘记她。就这样,她对岁月的流逝已不再敏感,不过是向死而生,又何必锱铢必较着究竟活在哪一年,哪个节气上。她却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彻底的不在乎,她的容颜反倒在很多年里都没有改变。直到有一天,谢舜珲又一次坐在老爷的书房里对她说:“今年老夫人身子尤其不好,我看,府上承办的百孀宴不如改在夫人生日的时候。”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谢舜珲又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夫人三十岁了,也算是个大生日,值得好好做。”

她一怔:“今年的六月二十四,我便三十岁了么?”

谢舜珲笑了:“正是。夫人不知道吧,在江浙一带的某些地方,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

她笑得有点凄楚:“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巧?”

那时候,准确地说,万历二十六年的秋天。令秧还在挣扎着,蕙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一次地开始派人联络做棺木的师傅。整个大宅的人们,都活在一种被震慑的空气里,令秧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在宅子的上空,用力地敲响了一座巨大的钟。钟鸣声之后“嗡嗡”的余响隐约震着每个人的耳朵——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想:夫人若真的死了,也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只是和信得过的人稍微聊了聊那些闲话而已,本是人之常情,即使夫人成了鬼魂也应该能理解。这些念头都放在心里了,他们嘴上只是不约而同地叹气,相互交换些自认为不曾躲闪的眼神:“夫人是个可怜人啊。”这种慨叹的次数多了,也便莫名地生出一点舒泰:锦衣玉食有时候真的没用,上苍决定了要你苦,总有的是法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蕙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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