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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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月梧桐- 第1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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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走动时候侧脸低头,看不清楚长相,头缠一块土布,上面露出的发髻插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身上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农家衣服,看起来和普通农夫无异,特异的只是身材魁梧,壮硕的好像肌肉要撑破衣服一般。

但他一出,王天逸眼睛就是一亮,感觉此人身形眼熟的很,不由的“咦”了一声。

但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就嘎然而止,好像一条蛇被猛地揪掉了头,剩下的只有尾音如死蛇尾一般在空中微微的发颤。

因为这个正经过他身边的大汉听到这个字,猛地抬起头向他看来:豹眼虎口、满面横肉,一对眼睛里全是野兽一般的红色凶光,这环眼居高临下的气势万钧的一瞪就把王天逸的气势全都打到了瓜哇国去了──他不是凶僧胡不斩是谁?!

王天逸瞠目结舌的站在那里,不过一刻,整个脊背就如同爬满了甲虫,冰凉凉的,粘糊糊的,痒的挠心,那是背上的冷汗拼命的在外挤,握剑的手只感觉手里攥的剑把在剧烈的跳动,好像活了一般;对方的目光如同几百刀子一样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下巴里的骨头也在不受控制的打着寒战。

人说,菩萨的塑像都是工匠按照捐款善人的面容雕刻的,那么如果王天逸去雕索命无常的塑像,他一定会雕成胡不斩的面容──绝对的残忍无情,一个连自己的同伴眼都不眨就杀掉的疯子!从这个杀手手下的死里逃生的惊心动魄已经把胡不斩的印象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少侠啊,你不要认错人啊!这是过路的农夫不是和尚啊。”掌柜看两人对视,情况好像有点不对,赶紧上来解释,他不是担心胡不斩的安危,而怕的是这个青城的家伙是来找人打架的,殃及池鱼,把自己的店铺砸了可就惨了,青城少侠可没少干了这种事情。

胡不斩一挥手制止了掌柜的说话,在青城开店,见过的武林人士可不会少,掌柜的是明白人,看到了这个刚才很客气的农夫突然变了一副狰狞面目,而且明显的这些青城平日耀武扬威的家伙怕面前这个大汉怕的要死,“这也是个武林中人!而且绝非善类!”他一边想着一边识趣的赶紧闭嘴,惊惶的退到了账台后面。

面如凶神的胡不斩突然笑了,但却显得更加的狰狞,那是好像老猫逮住了一只小耗子般的狞笑:“王天逸,相约不如偶遇,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王天逸却没有吭声,刚才的措不及防的惊魂偶遇让他整个身体好像被塞在了冰窟里,打是根本打不过,离的那么近,逃也不可能,偏偏就自己孤身被堵在了这里,对方又是如此的凶残冷酷,死亡冰冷的黑雾拥着他,从他呼吸之间溜进了身体,连他的脊梁骨都给冻僵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死了!死了!…死了!”但很快,这心里“死了!”的呢喃变成了“拚了!拚了!”的呐喊,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手心的剑把不再滑溜溜的跳动而是硌的手掌都变成了红色。

但胡不斩对他的威压却让剑如大树一般牢牢的长在了剑鞘上,沉重如万钧,在这种恐惧的压迫和绝望的爆发之间,王天逸犹豫不定,所以他面对胡不斩的微笑,只是流了一头的冷汗,却无半点声音发出,喉咙那里已经被恐惧堵住了。

“哼哼。”胡不斩看王天逸那个样子,他好整以暇的抱起了双臂,发出了一阵冷笑,他嘲弄一般的对王天逸说道,“直娘贼!看看你这个样子?难道我长得就这么可怕吗?我最看不起你这种没胆子去死的人,我杀过的人都可以垒一座小山,但我最喜欢杀有种有胆的人!唉,可惜现在江湖上有种的人太少了,那些废物杀的我都腻味了。滚吧,今天老子心情好,阎王那里不多你一个。看见你这样的胆小鬼我就恶心,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滚!”

这些话从胡不斩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把一直听着掌柜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两条腿软的像面条,如果不是背靠着墙简直要一屁股蹲到地上,心里大悔自己的店只有一个门,“为什么我不在厨房开个后门?!”掌柜泪眼汪汪的责备自己。

王天逸和掌柜一样,汗如雨下,每听一句肩上的须弥山就重一倍,两条腿也开始哆嗦了,但胡不斩最后一句却如石破天惊,好像斩首罪犯在刽子手的鬼子刀砍下来的最后一刻得到了大赦!他的身体第一个反应就是扭腰,左脚朝着门口方向转了过去,求生是人的本能,他当然想跑!

但王天逸没有转身开始逃跑。在胡不斩眼里,他的身体只是稍稍一动就又僵在了那里。

“绝对不能把你的背卖给敌人!”这句话在王天逸心里轰响,他已经记不住是丁三还是长乐帮的人告诉他的了,但身体的反应激起了他混乱的脑中的一点灵性──“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可怕的敌人,不能转身逃跑!”──搏命经验已经把教条变成了他的本能──这就是老手和新手的生死差别之一!

所以王天逸又凝固在了那里,距离凶僧只有三步,还是手握剑把、冷汗流的像洗头一样、眼睛盯着胡不斩──好像傻了。

掌柜却气得在心里大骂:你个白痴,明明怕这个大汉怕成那样,人家心情好让你逃命,你还傻瓜一般的在那里发呆!赶紧滚啊,不要在店里打啊!

其实不是王天逸不想跑,而是他混乱了,他现在既害怕转身快跑被人从背后一击毙命,又害怕自己倒退着走出去太慢会激起胡不斩的杀心,一时间竟然犹豫不决,只能在面上对胡不斩做着防御,至于搏命,他却是不想了,正所谓困兽犹斗,分外凶狠,但一旦对方给你一条活路,在生存的希望面前,你反而没了破釜沉舟、绝地拼命的心。

胡不斩看着王天逸不动,收起了笑容,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后却又笑了一声,大摇大摆的退了一步,坐进了旁边的桌子旁,和王天逸隔着这桌子对视,说道:“哼,你倒是滚呢?还是留呢?直娘贼!不走的话,过来和我吃饭,我吃跑了杀人痛快!不会让人多受罪,哈哈!”

“吃饭!”这个词如闪电一般划过王天逸凌乱的脑海,一连串的念头浮现了出来:“这个店不是已经不能做饭了吗?这个凶僧不是早就在这里了吗?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一旦开始思考,就不再那么混乱。

冷静开始慢慢的驱除惊惶。

石光电火间,王天逸又想到了胡不斩用来伪装的发髻、服装和他那么多不同寻常的话,一切都很可疑,绝对不像以前那个干脆利落的凶僧。

“难不成?”最后的一个疑问让王天逸的眼神收拢了,化成了一种审视狐疑的眼光看向了那神态倨傲高坐食桌的索命无常。

“直娘贼,连过来也不敢吗?!”那边凶僧又怒喝起来。

王天逸盯着胡不斩的那双豹眼一会,猛的咬紧了牙关,他终于迈动了脚步。

走的很慢。

但不是朝店门后退,而是对着胡不斩走过去了。

从王天逸站立的地方到胡不斩对面的条凳,只有五步的距离,但王天逸身体颤抖,走的好像踩过火海冰山一般,非常艰难。

但他终于走到了那张条凳前面。

他把条凳往后拉了一步坐了下来,和胡不斩面对面,中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四方桌!

“有胆啊!”胡不斩掩饰着惊异的目光,语气虽然还凶狠,但已经底气没有刚才那样的锋芒了。

而王天逸一旦坐下来,就发现自己身体里的恐惧变质了,刚才这死亡的恐惧简直冻住了天地间一切东西,自己连小手指头动一下都难,但现在和这个胡不斩这个最大的恐惧面对面,只隔着两步的时候,这恐惧反而收敛了,它从天地间全部被抽进了自己的身体,天地万物温暖了,又开始动了,而自己的血则变的冰凉,冰凉的血流遍全身,头脑冰凉的好像能听见肌肉突突的跳动声,冷汗却凝固了,不见了,手从刚才的燥热粘腻变成了冰凉而干燥,牢牢的握住了温暖的剑把──而胡不斩也不再可怕了,因为距离的如此之近,连他脸上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已经从王天逸心中不可战胜的杀神被抽离到了对面的坐着的那个大汉。

一旦你正面恐惧,你就会发现他并非像你想的那么可怕。

这是因为王天逸从坐在那条凳的一刻,他的目的就不是逃生了,距离如此之近,如果是以前那个胡不斩,王天逸已经是必死。

既然是必死,何必再想!

置之死地为的是什么就成了超越死亡的目的!

所以王天逸恐惧到扭曲的脸不见了,换上了一副平静如水的面目,他静静的看着胡不斩,然后他居然笑了,就像面对的不是杀人如麻的敌人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好友。

他说道:“胡不斩,我过来了。我说过的,在青城我是地主,你来了我会请你吃饭的。呵呵。”

语气平和如常,哪里还有半分惊惶失措!

胡不斩愣了。

掌柜也愣了:要说是朋友吧,王天逸背后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而且坐的离桌子还有一臂那么远,哪有朋友会这样的?要说是对头吧,王天逸此刻的开心笑容就在那里摆着,他竟是被这个年轻人搞傻了。

“直娘贼,你?”胡不斩巨眼瞪圆了,眼里的惊骇已经不能掩饰。

王天逸笑着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着急,说道:“哎,刚才胡不斩可是你请我来吃的。什么事情,吃了饭再说。”

说罢,大声喊道:“掌柜的,把你最烈的好酒给拿上来!给我们斟上!给你双倍价钱!不要拿酒杯用大碗。”

王天逸说的轻描淡写,声调也和平时在饭店要酒毫无区别,只是身体姿势奇怪的很:掌柜在他侧面,但他根本不转头,脸仍对着胡不斩,眼睛也盯住了胡不斩眨不都眨,左手死死抓紧了腰里的长剑,右手也虚放在另一把长剑上。

看起来竟像是向胡不斩要酒喝一样。

听得王天逸要酒,掌柜的松了口气,连忙拿了一个小坛子跑过来倒酒,虽然两个武林中人很奇怪,但看来不会打起来了,另外这样的武林中人要东西他哪里敢怠慢,别说有钱,就是白送他也干了,只要不在店里打起来就行!

“胡不斩你是英雄,你说我没种,那你肯定有种!武林中人怎么说都是条汉子!不论恩怨,先干这一杯!”王天逸举起了酒碗,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对面的胡不斩,一瞬也不敢瞬,胡不斩正看着面前酒香扑鼻的碗中美酒在发愣。

“你要不敢喝,你就有鬼!”王天逸一边想一边握紧了左手剑。

酒是好东西,热血男儿多好杯中之物。

但酒又是穿肠毒药,对于受伤的武林中人,这句话绝对不是诗人的无病呻吟,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如果你是皮肉伤,酒绝对会让你伤口延缓愈合;如果你受了内伤,喝酒将是绝对禁止的,那是绝对的加重伤情。中毒的人也不敢乱喝,因为不知道酒这东西和体内毒药会有什么反应,说不定一滴美酒马上就让你吐血身亡!

刚才在胡不斩放他走的时候,王天逸反而发觉了胡不斩的反常:看胡不斩伪装了自己,连武器也不敢带,想是被那些帮派追杀的很惨,以胡不斩的武林通缉的身份和他的武功以及性格,看到了自己孤身在这个待售无人的饭馆里,当是干净利索的杀人灭口,而他却说了那么多狠话还放自己走?!

这个地方没法出售食物,胡不斩来这里干什么?还在厨房里?掌柜的看起来气色好的很,不像有病的样子,而饭馆里为何有药味?谁在喝?难不成是胡不斩跑来借锅熬药?

胡不斩受伤了!这个念头在王天逸心里轰响,最终让他放手一搏,他宁可置自己于死地来赌胡不斩受伤,他也不愿意背对野兽一般的胡不斩转身逃跑。

直觉告诉他后者更危险。

所以他现在坐在这个杀人狂魔面前看他敢不敢饮酒,如果自己猜对了,他将缠斗胡不斩,等到引来外边几个同门合击,胡不斩必危,因为他连自己都没把握打赢!但如果他喝了,王天逸将不顾一切的往门外狂奔,绝不回头,放弃一切战斗的打算,就算腿断了,爬也要爬出门外!

看着胡不斩端起了酒碗,王天逸一颗心跟着酒碗升了起来。

而胡不斩一样的紧张:他确实内伤严重,而且还中了毒!

从那个地区逃出之后,他并不知道自己捅了天大的篓子,他从不关心杀的是什么人,雇主们也不希望他们这种人知道。

因为胡不斩他武功很好,所以他身价很高;

因为他身价很高,所以他的雇主都是实力雄厚的人;

因为雇主实力雄厚,所以雇主的计划往往周密而严谨;

因为行动计划周密,所以他很少失败;

因为他很少失败,再加上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他很安全。

因此他越来越少失败,所以他身价越来越高。

这是一个很让人舒服的循环,胡不斩爱上了这种螺旋向上的生活,因此他有理由拒绝长乐帮等强豪的加入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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