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整幅的孔雀望月图,雀目雀冠甚至雀羽均嵌有绿宝珍珠,华美精致,乃是上次张太君所赠之精品。绣帘密密实实的掩住了内室的光景,却挡不住暗暗透出的幽香,让人忍不住想去窥探。
妙懿正坐在内室窗边看书,早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不由叹息了一声。她听着怀珠与张延佑周旋,心知这样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轻咳一声,道:“外面是谁来了?”
怀珠忙高声道:“呀,竟然惊到小姐了。”说着,朝腊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接替自己守在内室门口,她则揭开帘幕,闪身而入。张延佑听见佳人的声音,魂都飞了,探着脖子往里瞧,却被腊梅挡住了视线,笑吟吟的请他落座喝茶。
张延佑不禁有些失望,只得坐了,端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啜饮着,眼睛却一直朝着绣帘的方向瞟去。
他竖着耳朵仔细听,隐隐可以听见内室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和咳嗽声,不多时,怀珠走了出来,笑着对张延佑道:“小姐今日未曾梳妆,恐怕无法招待大公子了,您请回吧。”
“我只想和你家小姐说说话,说完我就走。”
怀珠一伸手将他拦住,忽然放大了声音道:“公子请为我家小姐想一想,虽说都是亲戚,可毕竟男女有别,我家小姐又尚未理妆,衣衫不整,若传了出去,怕是好说不好听。您不看在我家小姐的面子上,也该想想三太太不是。”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张延佑也无法,只得隔着帘子说了些保重的话,连妙懿的面都没见着,失望而归。
长庚见主人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轻轻摇头,暗笑着跟出了门去,心道:“上赶着的不稀罕,冷冰冰的反而往上贴,人可真是犯贱。”一时又有些担心主人碰了钉子,将气撒在自己身上,立刻打定主意这两日要做缩头乌龟,恨不得自己老娘卧床不起,他也能告假回家探望。
主仆二人前脚刚踏出妙懿的房门,对面回廊上正在逗弄鸟雀的小丫头抹头就回去报信。
梁氏有些诧异的道:“可看清楚了,才有一刻钟的功夫大公子就走了?”
春萝道:“是的。”
“大公子神色如何?”
“盯着的丫头说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就是有挽回的余地。梁氏沉思了半晌,缓缓道:“秋桂,你说侄小姐是怎么想的。”
秋桂听见被点到了名字,答道:“太太明察,以婢子愚见,侄小姐怕是尚有疑虑。”
见梁氏瞧她,知道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忙道:“侄小姐虽是极孝敬太太,但毕竟不是打小在太太身边长大的,总隔了一层。许是她尚未参透太太的意思,亦或是想差了,女儿家害臊多心也是有的。要说咱们家大公子那可是一表人才,才高八斗,堪配咱们侄小姐仙女一般的品格。”
春萝瞄了她一眼,瞬间又低下了头。
梁氏不以为然的道:“少在那里糊弄你主子了,她哪里看不出我的意思呀,分明是有意避着。”
秋桂陪笑道:“还是太太看得通透,婢子无能,惹太太耻笑了。”有些话不能深说,如今看来,太太身边这位貌美的侄小姐也许将来能有一番造化,到底还是人家姑侄亲,她一个丫头还是留些余地的好,万一传出去,可不能把人先给得罪了。
做事留下一线,事后也好相见不是。
梁氏是何等眼力,张延佑那点小心思,她打第一眼就瞧出来了。起初是一惊,转念又想到了三房的将来,想着养子张延亭,越发觉得可行。
但看婆婆的意思终究是钟意自己那已经破落娘家。先撇开顾家那对母女的性子不说,单讲她们姓“顾”,就与他们三房无甚好处。且她一向瞧不上顾家母女,这些年也不过是面上的敷衍客气,让她降低身段去巴结这对母女她可做不来。这样想来,自己的这位堂侄女倒是不错的人选。原本她也曾动过将自己的亲侄女接来京中的念头,但苦于路途遥远,且她离家多年,也不知有没有资质出众者。若再加上放在身边观察的时间,至少又要一年半载,且又费时费力。如今已有一个堂侄女在身边了,虽说是隔了房的,但单说容貌她是第一眼就相中了的,又得婆婆喜欢,与张家小姐们相处也算融洽,只是心眼子稍微多了些,又和自己不齐心,就凭她敢只身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已经是不简单了,恐怕也是个好强不服输的性子。不过即便如此,她现在再重挑也来不及了,况且她还真不敢说自己的亲侄女能胜过这位的容貌。女子的容貌是最直观,最能在短时间内吸引男子的,既然大公子已经对梁妙懿动了心,那她还等什么呢?
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事若真的成了,她又能多一条臂膀来。等将来张延佑袭了爵位,成了家主,那能帮亭哥儿的地方可就多了。至于妙懿,她父丧母弱,且身在京城,无依无傍,除了她这位堂姑母外,还能仰仗谁呢?田氏家世不显,没听说她有什么兄弟姊妹,就算有恐怕也不是能上得台面的,否则梁妙懿何至于要来投奔于她?至于哥哥还惦记着五房那点田产,也到底比不上自己儿子重要。她自认还能拿捏得住妙懿,且她年纪毕竟不大,好好拉拢打压一番完全可以做到对自己唯命是从。即便她有旁的心思,那也要到张延佑熬到继承爵位时才行,梁大爷现在正值壮年,到时候求她这个亲姑母帮衬的时候可多得去了。
想来想去,这桩买卖终究对她有益。
于是,在她的有意安排下,张延佑是跑得越来越勤了,看妙懿的眼神也越发痴迷起来,她暗暗遂意。可眼见着这位堂侄女对人家虽客气,却丝毫没有亲热的意思,她又难免有些不悦。就以梁家如今的地位来说,说没落旧族不为过,张家哪里瞧得上眼。当年自己能嫁入张家还是因为儿时两家的约定,那时老太爷再世,梁家多少还有些体面。如今这一辈想配伯爵家的世子,那可是高攀了。以这丫头的机灵劲,又怎会看不透其中天大的好处?她这么一直端着,莫非是想欲擒故纵?
若说她怕做妾,那她就要笑了。让官家女儿做妾,他们伯爵府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且她自己也没脸见人。
不过还是要稍微点拨一下才是,免得她想歪了。
这一日,趁妙懿过来请安的功夫,梁氏仿佛随意一般的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年能有十四了吧。眼瞧着明年就及笄了,你母亲可为你选好了人家?”
妙懿心下一沉,手心冒汗,连忙紧紧攥住,笑容如常的道:“父亲孝期未过,侄女曾发誓为父亲多守一年的孝,待及笄过后再考虑此事。如今侄女只一心想为父亲诵经念佛,抄写经文,力图心无杂念。”
梁氏转着手上的猫眼戒指,漫不经心的道:“我知道你是在为家里担心,你姑父虽然官职不大,但是在朝中也是有些人脉的,要为光哥儿寻一位夫子也并不难,将来入国子学亦不为难事。”
见妙懿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梁氏略有些得意的道:“五房的良田庄宅将来都是光哥儿来继承的,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盼着他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为梁氏光耀门楣,也为亭哥儿做个臂膀。”她双手轻轻一合,笑道:“从前我还没想到这一层,不如让光哥儿和亭哥儿一块念书。他们本就差不了几岁,念书更能念到一块去。”
她这边说得理所当然,妙懿的心却“咚咚“跳着。梁氏这些日子以来做得这般明显,她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对方尚未挑明,她又暂时走不开,只好装傻充愣的拖日子。如今忽然一下子全部挑明了,还连带着附加了这样优厚的条件,瞬间将自己面临的问题一并解决掉。只是世上真有这般好事吗?
事有反常即为妖。
今日给她多少,恐怕明日就要她加倍奉还。
“姑母……”
梁氏摆了摆手,缓缓道:“你还小,有些事不可只凭一时之气,还要多思量。你家里现今状况如何,也不用我说,有这样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若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虽然并非大房所出,但却最为肖似我。当年我独自来京,心中难免惴惴,一心思家,后来有了亭哥儿也算熬出头来了。
见妙懿垂首不语,梁氏再接再厉的道:“今时不比往日,老太太和你姑父对我如何,你也是瞧见了的,有我在,谁敢小瞧了咱们娘俩。你一应吃穿用度都和府里的小姐们没分别,谁见了你不是客客气气的。有委屈也有人为你做主。老太太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你好,说你柔顺,孝义,这都是大家女子最应有的品行,将来必有些造化。以你的容貌才情,若留在京中不比那些高门贵女差。也许你还不清楚,咱们伯爵府的爵位至少还能恩荫三代,京里多少人家羡慕不来呢。大太太生前更是热闹,连眼都挑花了,否则也不能耽搁到今日。也是你命好,来了就赶上好时候,这是你天生的造化。”
她都说得这般明显了,不信能有人不动心。
☆、第19章 心纠结妙懿难忘旧
凡举做人家丫鬟的,必须要在赶在主人起身前料理好自己的一切事物,仪容整洁,神情恭顺,并要在主人起身之前赶过去等候召唤,此为本分。白琼玉借着不太明亮的天光,几乎是摸黑梳好了头发。
同屋住的另外两个女孩子刚醒,仍旧在穿衣服。夜里的残冷尚未散去,太阳刚刚冒出个尖角,屋子里冷冰冰的,口中喷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雾。其中一个女孩儿边穿衣服边打了三四个喷嚏,正小声的吸着鼻子。
琼玉伸手朝自己装首饰的小木匣中摸去,摸了半天,微微叹了口气,取出一个金掺铜的小蔷薇花簪子,郑重的簪在梳得光溜溜的发髻上。她站起身,低头看见将将盖住翠绿绸子鞋面的青色襦裙,并再一次打定主意,等有了空闲一定要在裙摆处绣上一圈浅白花边。
一时整装完毕,这时,只听绣绒哑着嗓子道:“你这么急要去哪儿?”
琼玉头也不抬的道:“春萝姐姐交给我一个差事,让我今天早些过去呢。这时辰厨房的热水还没烧开,你们再咪一刻钟吧。”说罢,倒了一杯隔夜冷茶递给绣绒,又倒了一杯搁在桌上,这才匆匆出了门。
“哼,既然有个好嫂子,又何必上赶着拍春萝姐姐的马屁。”剪绒打了个哈气,含混的道。
绣绒将手里的茶塞给她,起身去拿桌上的,说道:“少酸了,茶都堵不住你的嘴巴。”
“切,今日又不是热的……”剪绒小声抱怨。“以前还不是上赶着巴结咱们,现在却连杯热茶都没了。”
且不论她是如何做想的,单讲白琼玉从春萝房中出来,一路经过抄手游廊,朝三房后院去了。几个丫鬟端着拎着水壶,端着铜盆从廊下经过,琼玉笑着纷纷与其打招呼。迎面瞧见一人从房内走出,将铜盆中的水泼到花圃中,抬头一眼就瞧见了她,笑道:“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琼玉腼腆一笑,道:“打扰怀珠姐姐了。”
原来,府里的丫鬟们无事的时候就爱凑在一处玩牌,怀珠偶尔也会过去凑手,不论输赢,次次都买点心果子请众人吃,不出几月,与众人也都熟悉了。因见琼玉乖巧,每次便将好的多留些给她,琼玉也与她多有亲近,有什么事也爱跟她通通气。
琼玉探头朝屋子方向瞧了瞧,小声道:“姐姐别张扬,是春萝姐姐让我悄悄过来打听一下侄小姐房里的动静。”
怀珠的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见左右无人,拉着她来到廊下背阴处,压低声音问道:“你打算回去后怎么说?”
琼玉叹道:“姐姐别误会,侄小姐和姐姐待我一向和气,我也不好意思让侄小姐为难。只是这差事落在了我身上,我少不得打听出些什么来,也好回去禀明。”
怀珠拉住她的手,感激道:“你放心,姐姐领你这份情。”然后伏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琼玉这才点头离去。
怀珠回房后将铜盆放回原处,轻手轻脚的挪进内室;见妙懿尚未起身,只得又退了出来。昨天小姐回来后就坐在桌案前发呆,后来提笔写了些什么,撕了又写,写了又撕,直闹到三更天方才睡下,夜里翻了几次身,直到天快亮了方才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她也一夜未曾合眼,担心小姐钻了牛角尖,又恨姑太太为了私心折腾得小姐不得安宁。
妙懿其实自怀珠进来就已经醒了,只是心慌得厉害,睁眼望着床顶的玉棠富贵绣帐发呆。玉兰、海棠、牡丹三种花搔首弄姿的挤在一处,个个调色浓艳,花肥叶茂,拼凑成了一副锦绣繁华,满堂富贵……直到看得厌了,方才闭上双目,不知不觉往袖中摸去,羊脂玉微凉中带着滑腻,令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顺口去唤怀珠的名字,进来的却是腊梅。妙懿接过她倒来的温茶,边啜饮边问:“你怀珠姐姐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