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个如春日般有生机,如燕子般有活力的燕苏,早就死了。”李悔的眸子被窗外的竹影笼罩着,朦朦胧胧,“死在了……二十年前的冬日里,再也不会在春日里飞回来。”
李悔仿佛陷进了回忆之中,被竹影晃得朦胧的眸子里含着浅浅的笑意,那笑意,轻柔的,温和的,甚或说是……快乐的,却在忽然之间变得暗沉痛苦,痛苦得他忍不住抬手用力捏住了自己的颞颥,微昂着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眼,面色发白,唇色也发白,呼吸变得急促。
冬暖故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李悔,双手依旧抓捏得紧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李悔将手缓缓垂下,拿过茶几上的茶盏,又是一饮而尽,好似如此能将他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似的。
因为喝得急,茶水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到他的衣襟上,他却全然不在意,将茶盏放回了茶几上。
这一回,冬暖故提起茶壶,亲手为李悔将茶盏满上。
李悔怔了怔。
冬暖故为李悔满上茶水后,将自己那只喝了两口的茶盏也满上,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窗户外又传来了风拂竹子而起的飒飒声,轻轻的,让这个晨间显得格外安静。
片刻之后,才听得李悔沙哑却又带着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其实,李某有一个儿子。”李悔再次开口说话时,依旧是看向窗外的竹林而非看向冬暖故,好似看着窗外的那片长得极好的竹林,他才有勇气说出这些话。
冬暖故正伸手捧起茶盏,听到李悔这么一开口,她的手猛地一抖,杯中的茶水竟泼出了大半。
冬暖故缓缓抬眸,注视着李悔,注视着此时此刻眼里只有院中那片竹林的李悔,提拧着心听着他这悠悠缓缓又沉沉的话。
“那孩子若是长到而今,正好是弱冠年纪。”
“孩子生在冬日,具体哪一月哪一日,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腊月吧。”李悔说这话时,又抬手轻抚着伸长进窗户里来的那枝竹枝,一下又一下,轻柔至极,爱怜至极。
“而后的日子,看着拂儿和阿远两个孩子一天天长高长大,我时常在想,那孩子若是活着,该是长得多高了?”说到这儿,李悔抬起另一只手,在身旁比划起一个才及他轮椅椅把高的高度,眸中含着他自己没有察觉的无尽慈爱,“三岁是这么高?”
“还是……”李悔又将手稍稍抬高一寸多的高度,“这么高?那四岁呢?五岁时的身高又是如何?”
“他长高了的话……那身体,是否还足够壮实,是否像其阿远和拂儿一样长得茁壮。”李悔有些颓然地缓缓垂下手,“要是长高了长壮了,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是否上学堂了,若是上学堂了,又是否听了夫子的话,是否好好学书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是否像阿远和拂儿一样有新衣穿,有零嘴吃,又是否像阿远和拂儿一样,有个小伴儿与他打闹与他玩耍……”
“我种下的竹子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粗壮,每次看着这些竹子,我都会在想,那个孩子,今年是否又长高了些长壮实了些。”
“每种下一株竹子,我都会为它们刻上一块竹牌,将我对那孩子的思念寄托在这一株又一株竹子上,盼着他会像这里的每一株竹子一样,安康地长大,平安地长大……”
“即便我知道我的这些期盼这根本就没有用,可我若是不做些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许是回忆太过痛苦的缘故,李悔的声音愈来愈颤抖,颤抖得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冬暖故紧紧握着的双手放在腿上,不知何时改为紧紧抓着她自己的双腿她都不自知,腰杆愈坐愈直,呼吸间隔愈来愈长,长到近乎是在屏息,好似怕她稍微一个沉重的呼吸声便会打断李悔的话打断他的回忆一般。
她不能打断他的回忆,她想知道……这么多年,他心里想着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否知道平安的存在,若是知道,又为何让平安独自承受孤独与苦痛那么多年。
他是否……配不配做平安的父亲。
李悔颤抖不已的话还在继续。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可我心中一直在期盼,抑或说我一直在心存幻念,幻念着这院中的竹子长成林时,我会见到那个孩子,见到那个……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可我却从来没见过他一面的孩子……”
“我身为一个父亲,我却从未见过我的孩子长何模样,我不仅不知道孩子长何模样,我连他在何处,过得好不好,都不知道。”
“我甚至……我甚至……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我找过他,我一直在找他,可一年复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可我……找不到他,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我无从寻找,或许终我一生,我都不会再见得到他。”
“可不管他身在何处,又是在何人家生活着,不管我是否找得到他,我都希望他还好好地活着,我只希望……他还平平安安地活着。”
“然就是这样一个小小期盼,我觉得都是一个希望渺茫的期盼,因为他,因为他……”
“因为他……或许早就死了,或许,或许是在他生下来不久时……”
“又或许是在他半岁时,一岁时或者两岁时……”
冬暖故的心揪拧到了极致,紧握成拳的双手不能自已地颤抖着。
只见李悔突然将头昂起,靠在椅背顶上,痛苦地闭起了眼,唇还在颤抖地嚅动着,颤抖得话有些不清。
“因为一个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手臂的孩子,如何活得下来……”
李悔的心口起伏得厉害。
冬暖故瞧见,他的眼角,有泪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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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你为何不肯认他!?【一更】
李悔紧闭着眼,有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的呼吸很重,心口起伏得很厉害。
冬暖故看着李悔眼角的泪,呼吸也很沉重。
两相沉默着。
良久,还是李悔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只见他用力眨了一眨眼,深吸一口气,抬手用衣袖拭掉眼角的泪,重新看向冬暖故,将双手叠放在膝上,忽然深深躬下身,躬得额头贴到了手背上,只听他声音依旧有些颤抖道:“李某……能否请求姑娘将那孩子的事情告诉李某,哪怕一句话也好,李某……想要知道关于那孩子的事情。”
“若是姑娘觉得李某不可原谅,李某可先在此给姑娘跪下。”李悔说着,竟是将双手撑在椅把上,作势就要撑起身好给冬暖故下跪。
可他忘了他身下坐着的不是寻常椅子,而是轮椅,一张他还没有熟悉还没有习惯的轮椅,以致他才将身子撑起到半,身下轮子就往后滑动,致使他的双手脱离了一把,整个身子猛地往前倾倒,砸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茶几翻倒,茶几上的茶具砸到地上,碎成了片,茶水也泼到了冬暖故身上,在她的衣裳上晕开了大片的水渍。
李悔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手心还压着碎裂的茶盏碎片,血水随着混在茶水里,在他掌心下晕开大片血色。
小东不知何时又已经在院外候着了,忽地听闻书房里传来这颇大的响动,他一紧张,下意识地就是往书房冲,却被楼远拦住。
“二公子?”小东不解地看着将头上风帽拉得低低的楼远,眉心拧得紧紧的。
“此时不是你该进去的时候,在这儿好好杵着就行。”只听楼远懒懒缓缓道。
小东将眉心拧得更紧了,却是不敢不从楼远的话,是以只能杵在原地忧心地看着书房方向。
楼远背靠着廊柱坐在屋廊的栏杆上,昂头望着湛碧的天空,他脸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绷带,让人看不见他的脸,也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书房里,李悔艰难地在地上坐直身,将手心翻转过来,看了一眼被碎裂的瓷片割破了一道长长口子的掌心,面色平静,只是向冬暖故很是惭愧道:“今晨才第一次用这轮椅,还不能适应,让姑娘见笑了。”
李悔说完话,歉意地低低头,而后扭转过身子欲将身后的轮椅拉扯过来,却发现轮椅离他竟是有些远,是方才因他摔倒的力道撞到轮椅使得轮椅往后退开了,现下他要重新坐到轮椅上,就需要——
他爬过去。
因为他的双腿已然不能动弹,他要坐上轮椅,就只能选择爬过去。
可,李悔没有迟疑,将手上的掌心贴到地上,撑着上半身,拖着无法动弹的下半身,就要朝轮椅爬过去!
就在这时,一直稳坐在椅子上的冬暖故猛然站起身,与此同时沉声道:“大人且慢。”
李悔身子微僵。
下一瞬,只见冬暖故大步走向那张已经贴到墙角去了的轮椅,将它推至李悔面前,而后在李悔身旁蹲下身,朝李悔伸出手,语气沉沉地问道:“大人可介意小女子搀扶大人一把?”
李悔抬头,怔愣地看着冬暖故,迟迟没有应冬暖故的话。
少顷,只见冬暖故淡淡笑了笑,道:“外子怔愣的模样,与大人怔愣的模样,很像。”
李悔非但没有回过神,反是怔愣更甚。
这一回,冬暖故没有再询问李悔什么,只是道了一句“冒犯了”,便搀扶住李悔的手臂,微蹙着眉提起浑身的力道,硬是将李悔从地上扯扶了起来,未防轮椅在往后滑移,冬暖故将李悔硬扯上轮椅时叉开左腿用脚顶在木轮后边,李悔反应过来时连忙将双手撑在椅把上,随之稳稳地跌坐回了轮椅上。
冬暖故松开手时,呼吸得有些急,毕竟李悔的重量于她这个纤瘦的身子来说,很重。
只见李悔重新坐回到轮椅上后,苍白的面色一瞬间红透,惭愧又震惊地低着头,很是羞愧道:“李某失态,让姑娘见笑了,惭愧至极。”
冬暖故站在一旁,看着李悔通红的耳根,忽然就想到了司季夏,那个曾经因她的稍稍靠近就会耳根通红紧张不已的司季夏。
一想到司季夏,冬暖故的眼神又完全冷了下来,却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什么东西,递给李悔,道:“大人的手心,还是捂捂为好。”
那是一块干净的棉帕,与昨日司季夏递给他的那块棉帕一模一样。
李悔怔怔地看着那块棉帕少顷,才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冬暖故递来的棉帕,颤声道:“多谢姑娘。”
李悔将棉帕按到自己掌心里正汩汩往外冒血的血口子上时,有些小心翼翼道:“那个孩子……应当很是珍视姑娘的吧。”
因为他在将那块被他不小心掉落在地的棉帕拾起时的神情颇为心疼,还有些对他的恼意,若非给他那块棉帕的人是他珍视之人的话,他不会有那样的神情。
而他之所以会连一块棉帕都那么在意,想来是因为,“姑娘待他,一定很好。”
“我若不待他好,还有谁人来待他好?”冬暖故此刻的眼冷得犹如一把冰刃,好似能刺到李悔的心里去,“你们嫌弃他,我不嫌弃他,你们嘲笑他,我宝贝他,你们不要他,我要他,你们不疼他,我疼他。”
“他是我冬暖故心尖的宝贝,由我来疼他护他守他,绝不让任何人辱他伤他。”冬暖故眼神冷冷,语气寒冽,说出的话带着就算天下倾塌与全天下为敌也不能撼动她的心的决绝之意,让李悔的心为之惊愕震颤。
“姑娘你……”李悔震愕地看着冬暖故,看着她满是冷冽的瞳眸,心如狂浪频掀,久久不能平息。
他见过的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这样一个为了所爱之人而敢于天下为敌的女子,一个不畏世人眼光敢于将自己的情意直说出口的女子。
“大人想知道外子这二十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可对?”冬暖故的心拧得紧紧的,忽然微微闭起了眼,与此同时背过身不再看他,待她面对着窗户外的竹林时,她才缓缓睁开眼,好似只有面对着满目郁郁葱葱的竹林,她才能继续往下说。
“恳求姑娘告知。”李悔的身子猛地一抖,再次向冬暖故深深躬下身,尽管冬暖故背对着他根本瞧不见他的一举一动,只听他用乞求的语气虔诚道,“求姑娘了。”
“我是去年立冬时节嫁给的他,我嫁给他时,他是南蜀国羿王府的世子,虽身为世子,却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独自一人住在最破败的小院里,府中任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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