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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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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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他们统统消失了。
  相见,争如不见。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最断肠。
  走在校园中的那个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我,我专心致志绘画,饱受专业老师的褒奖,同学们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突然死去。
  我开始抽最烈的烟,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重归清醒。
  我付不起现在这套房子的房租,我准备搬出来,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住下。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整理出很多东西。成套的红木家具,瓷器,手工艺品,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
  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倾倒出来。这些华服不适合我,不如统统捐出去。
  我是一个薄情的人。
  到后来,我索性把箱子翻转过来,奋力覆在地上,然后,我看到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拈了起来。
  一份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列了两个名字:Aronld Hode、MEI Shan。
  另一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有恩于我。他从未向我隐瞒有妻儿的事实。我不曾后悔。
  对不起,女儿。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静地将它们又放了回去。我因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脑子开始刺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从窗前划过,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早该料到的,所以,你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
  Aronld Hode,何舯坤。
  窗外,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籍。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梦到一双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我梦到一个唇,缓缓贴上我的额头,我听到一个声音,焦灼而痛苦地:“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梦中的我,凄楚而欢喜地伸出手去:“临甫,临甫”
  
  我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我,别无一人。
  我又做梦了。
  我打开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却倏地一惊。
  在那条母亲生前最爱的长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盒。我的心几乎也跳了出来。他来过了!
  我顾不上打伞,顾不上关门,发疯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间将我湮没。我大口喘着气,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处找,我拼命挤拼命找,我听到身后的一长串喇叭声,我置若罔闻。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头,只身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低着头。
  瓢泼的大雨中,我站在街这头,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
  “若棠,给你。”
  “桂花糕?”我不怀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爱么,怎么舍得送给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这个盒子调色彩?”恋恋不舍。
  我拈起一块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如一张现成的调色盘。
  
  我打开它。
  我看到那张瓷盘了,已经修复过。
  我拿出来,灯光下,细细看去,一条一条细微的裂痕,如蛛网,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那样的千百块碎片,要怎样,才可以一点一点粘到一起,如往昔。
  临甫,他一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临甫,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诀别了吗?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漫长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汇到的汇款单统统退了回去,我对专程来伦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见。我知道,何伯母因为病情复发已经溘然去世。
  何临甫,他是一个孝子。
  只是,于我何干?
  就算天天土豆泥,也未必真就能饿死人。
  在菲利浦太太的介绍下,我开始教人绘画维持生计。我的学生之一,是个十五六岁胖乎乎的雀斑男孩,住在伦敦郊外一栋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古堡里,听说家里跟英国王室有点儿拐弯抹角的沾亲带故。
  所以,他的脾气也是十足十的皇家气派,目中无人。放在从前,我一定早就翻脸走人,而现在,我学会了忍。
  但可惜,我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够。
  一天,他放下画板,跳到我面前的桌上,两支腿一荡一荡晃悠悠居高临下地:“喂――”
  我看了他一眼。一只巴掌大的小花瓶画了一个月还没完,我要是他,早就找块豆腐狠狠撞死。
  他敲敲桌面,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后,不怀好意地:“喂,我听说,八国联军里面就有好多你们中国人,所以,在我们英国人看来,日本人做得实在是太对了!”他十分轻蔑地拖长音,“中国人,C…h…i…n…e…s…e—”
  我的脑子里微微轰了一声。我盯着他看,他笑得依然放肆,轻佻。我啪地阖上画板,唇角同样轻蔑地往下抿,“有些人,明明笨得出奇,根本就不是学画的料,偏偏附庸风雅浪费自己跟别人的时间”我的眼角扫了扫角落里放着的那些古董,又看了看他渐红渐白的脸色,极其刻薄地,“还有些人,天生爱当强盗,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爱虚荣,就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去偷,”我一字一句地,“无-耻-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画板,头也不回地甩上门就走。
  我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棉衣。这年的伦敦,寒冷的冬季,甚于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因为我没有钱。
  突然,电话铃响。
  我有气无力爬过去接。是亨利的,他开门见山地:“克里斯蒂娜,我听说,你没有交这学期的学费。”
  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交学费。”我想也没想就生硬拒绝道:“不必。”他听了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我只是想帮你。”他顿了顿,“克里斯蒂娜,你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你觉得那样丧失尊严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卖画给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价码一定会让你满意。”
  我没有作声。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交清了学费。
  我给母亲买了块环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欧洲玩了一趟。
  
  我从来没有问过亨利那些画的去向。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按时交画,收钱,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画很满意,因为酬劳一直在涨。以致于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居然够买下这样一层楼房。尽管只是旧木楼,尽管地段不算好,尽管房主是个奸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那是何临甫曾经住过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樱花依然开得潮水般绚烂。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准备登机离开日本的时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电话,他紧张而语无伦次地:“克里斯蒂娜,暂时不要回英国。”他几乎是大叫着,“千万记住,暂时不要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一个问题,声音嘎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没有听他的,我还是回到了英国。
  一下飞机,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亨利全家都已经被捕。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做什么的。
  其实,我一直在装糊涂。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们是掮客,专门从事高仿画的倒买倒卖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我,则是这个权益关系链中不甚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面对警察或严厉或引诱的问话,我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我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赴伦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钱,想尽办法替我奔波,找律师帮我辩驳,证明我无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个,幸免于难。然而从此,我的档案里从此有了一笔不良记录: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个夜晚,同样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内,他们站在屋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何舯坤苍老的声音:“若棠,你妈妈已经走了,跟我们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有你哥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截断他:“二十年来,没有我,你们过得一样很好。”
  他不响,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凄楚地:“若棠”
  他竟然哭了。
  临甫回来了。
  我仿佛做梦般,凄然而欢喜。
  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何伯伯劝走,自己留下来的。我们一起住在那层楼上。白天各自去上课,晚上回来,谈着笑着一天的趣闻。
  我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一直陪着我,陪我绘画,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怀里才能睡着。我紧紧搂着他,不分须臾。我仍在绵长的梦中。我只祈祷梦更长一些。
  可我知道,梦,实在太易碎了。
  我开始听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揣测,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窒息。临甫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可是,我感觉得出来,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找我。
  她是第二个何伯母,永远端庄,永远雍容,永远喜怒不形于色。
  她十分优雅地拈起面前的那杯茶:“临甫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吧?”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微笑着的敌人,永远最危险。
  她仍然浅笑着:“你们打算永远这样下去?情人,还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兄妹?”
  我的心轻轻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么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外人知道,”她细细打量我,“怪不得临甫为你神魂颠倒,跪了三天三夜,什么原因也不说,坚决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依然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她的眼神逐渐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么去世的?”她盯着我,“临甫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爸爸,”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们的爸爸”
  她站了起来:“梅若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都有私心。可是,”她轻轻地,“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深夜里,我噩梦连连。
  我梦到一个小男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呆滞的眼神,满脸的口水,口齿不清地:“妈妈”
  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向他扔石块,吐口水,嘲笑他,咒骂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忧心的脸:“若棠,你怎么最近总做噩梦?”
  我发疯般抱住他:“临甫”我绝望地一遍又一遍亲吻他,“临甫,临甫”
  他回抱我。我们紧紧拥在一起。
  我浑身战栗。
  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个英国男朋友。
  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放肆而尽情地玩乐,我夜夜很晚回来。何临甫尽收眼底,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着我,神色骇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缓缓地:“我可以走。”
  我语调轻快地:“好,”我微笑,“刚好哈里可以搬过来。”
  他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伯伯已经病入膏肓。他一直独自一人苦苦撑着。
  他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太多。
  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很久很久以后,我收到了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两行字: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第19章

  我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高兴时随性画画,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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