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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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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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头蛇啐掉烟头,不甘心地把踩着我侧脸的脚收了回来,悻悻道:“知道啦,三爷教训的是。”
  
  我衣衫不整地无力躺在包厢地板上,斜角镜面墙体照出一个面色枯黄,头发凌乱的可怜男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初飞扬跋扈神采嚣张的模样。
  每个人都有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动力,正如人赖以直立的脊椎,一旦抽出,再强大的人都只能匍匐在地,卑微凄惨。
  毁掉一个人,真的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想,就是在这一刻,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任性自负的祝霖,终于彻底地,在我身体中死去了。
  
  “你们几个,把他弄出去。”地头蛇指挥肌肉保镖,“我和余家三爷有话要说。”
  我被那些狗腿子抓着头发拉起来,涣散无神的眼眸中映出了那个“三爷”的倒影。
  短暂的寂静,然后我的脑海便是一片疯狂炸裂的震惊,以及几乎要把我逼到窒息的惊恐绝望。
  
  是他。
  怎么会……怎么会……
  竟然是他!
  
  难以置信的惊恐怖惧犹如雷雨前的黑云压了下来。我的脸瞬间苍白的像纸一样,嘴唇不可遏止地颤抖着。
  
  那个人,比我上一次见他时,高了一些,瘦了一些。但五官眉宇都还是那般高傲冰冷的神气,和我们分手那年并无区别。
  
  他用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凝视着我,略微显长的柔黑碎发微微遮住他线条流丽秀美的漂亮凤眼。一开始他还有些困惑和疑问,然而几秒对视之后,与我不相伯仲的震惊和愕然还是逐渐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浮现了出来。
  
  在他这样不加掩饰地盯视下,肮脏丑陋的我犹如一只掩藏不住的蛔虫,害怕的瑟瑟发抖。
  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我了……
  求你不要再看了……
  
  程维……!!
  
  “三爷,您怎么了?”地头蛇在旁边不明状况的问。
  
  程维没有理会,脸色苍白,然而比起我来,他还算镇定。半晌后,他动了动嘴唇,用压抑过波动的低沉声音轻声问道:“……祝……霖?”
  
  我的心脏犹如被芒草狠狠割伤,火辣辣的疼痛。我发出一声悲惨扭曲的尖叫,几近绝望地挣扎,体内仅有的力量一口气爆发出来,竟逃脱了他们的钳制。踉跄不稳地站起,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也顾不得酒吧里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与指点。
  
  一路跑出很远,跑不动了,确定再也没人会追上来了,我才喘着气,慢慢停下。
  
  乱石相错的江堤边,我独自走了两步。在白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江水边站了会儿,然后精疲力竭地蹲下,把自己紧紧地抱成一团。喉咙里挤压出嘶哑悲恸的哽咽。
  江风哗啦哗啦吹动我的衣衫和头发。吞没了我凄惶破碎的,类似于困兽在濒死前的哀哭。
  
  程维。
  程维……怎么办……
  
  谁都希望以最优秀的状态,出现在喜欢的人面前。即使不是最好,起码也该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可我却……可我却那么污脏难堪,犹如令人反胃的渣滓,偏偏还堵在下水道的口子处,死活冲不下去,即恶心又卑劣,甚至有些不知好歹的下贱意味。
  
  我想到了故事书里,那个囚禁在古堡的野兽。他最后因为公主的爱意而解除了诅咒,从丑陋可怕的兽类变回了英俊的王子。
  虚伪的童话总会仁慈地给予最美好的结局。念给小孩子们听的谎言永远都是那么幸福,那么美好,那么完美无缺。
  
  可是,如果那只深爱着公主的野兽变不回来了呢?
  
  如果,他依旧长着令人畏惧的獠牙,依旧狰狞可怕。那么,又有谁会爱他,眷顾他。
  又有谁,还会愿意多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虫子已捉,谢谢6君~

31

31、31 。。。 
 
 
  接下来的几天,我仓惶着四处逃窜,我知道他在这个城市里,我畏惧会与他不期而遇。即使是睡在桥洞下的夜晚,我也仍旧惴惴不安,火车自桥顶开过的震动声一次一次让我从浅眠中惊醒,近乎歇斯底里。
  贫困带来的副产品:怯懦,忐忑,不知所措。这些可怕的东西开始在我浮着血丝的眼睛里出现。
  
  我从流浪狗的嘴下抢别人吃剩的包子,捡垃圾桶边的破布盖在身上睡觉。生活了近二十年的T城,突然之间变的那么陌生。那些繁华的街道酒店,都一下子与我没有了任何的关系,昔日随意进出的销金场所,也好像在一夜间铺起了我永远无法越过的台阶。
  
  下雨的时候,我缩在立交桥底,浑浑噩噩地听着雨点打落的声音,潮湿的水汽从柏油马路上升起,我看着远处驰过的一辆一辆私家轿车,目光茫然空洞。
  原来,一座城市在穷人和富人眼里,竟是这样相去天渊。
  
  被扭送到派出所,事因只是我饿得厉害,偷了一个女人的钱包,然后被她发现了。
  偷窃原本并不会有多大问题,顶多拘留几天就会放出来。可是那女人拼命护着她的钱包,还和我动上了手,到最后,警察说我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抢劫。抢劫和偷窃不一样,偷几百块钱只不过拘留,但抢劫,就算只抢一块钱,也是要吃牢饭的。
  
  然而,最让我崩溃绝望的,还是我爸妈的消息。
  他们被远在拉斯维加斯做生意的爷爷费了很大人脉关系与金钱赎了出来,但却再也不能在T城呆下去了。在姐姐的运筹下,死里逃生的他们,出狱当天就收拾了行李,仓皇登上了出国的班机。
  
  他们甚至,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封书信。原来,再亲的血缘,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头,都是这样残酷冰冷的。
  他们让我的心凉到了极点。
  我曾经对不起他们,可他们也一样,大难临头各自飞,根本,不会记得还有我这个儿子。
  
  抓着那件囚服的时候,我的心情平静的像一汪死水。办完手续,我就被领着去洗澡。第一遍洗的时候,搓下了厚厚一层泥灰,连冲澡的水都变的混浊不堪。洗了三、四遍才重新变的干净。
  洗完之后,全身的骨骼都酥痛的厉害。那些从不被注意的伤口一个一个都复活般在我身体上噬啮啃咬。
  
  我蜷成一团,缩在昏暗的牢房里。远处模模糊糊是犯人凄厉的哀嚎和扭曲的尖笑,隐约还有肮脏龌龊的呻吟和喘息声。我烦躁地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
  
  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摸程维的一寸照。这是我多年来,在不安时常常会有的动作。然而摸了半天,才蓦然想起,那张相片已经和我所有的私物一起,被狱警收走了。
  
  我有些发怔,但最后,还是默然把手垂了下来,疲惫倦怠地合上了眼睛。
  
  监狱里的被褥有一种霉烂潮湿的味道,盖在身上完全贴不住身体。半夜时分觉得好冷,不自觉地往里面越缩越深。那种霉烂的,类似于腐朽木头的气味慢慢地渗入了我的鼻腔。
  
  已经多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呢?
  那么窒闷……
  
  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漫长的梅雨季,雨点砸在乡下的泥土上发出淡淡的腥味。我坐在长了霉花的柴草堆上,抱着膝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我记事的年龄特别的早,小时候好动,拿柴刀砍过自己的手指头,一刀下去白骨都露了出来,那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当时我才一岁半。
  
  “真恶心。这就是那个婊子跟男人鬼混生下来的杂种吧?”
  
  “你看看他,一个男孩子还生成狐狸眼,长得就跟他妈一副德性。长大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能是好东西吗?听说那婊…子连他爸爸是谁都搞不清楚,一定要缠着祝家大少爷去做亲子鉴定,死活说孩子是人家祝家的,想攀富豪想昏头了,真是犯贱!”
  
  “他妈妈又进城里了?啧啧,还不死心啊……人家大少爷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再宠她也不可能为了她和自己老婆离婚吧?”
  
  我蜷缩在柴草堆上,手里紧紧捏着妈妈临走前塞给我的烧饼,油腻腻的一小张,现在还剩一半。
  妈妈答应过我,晚饭的时候就会回来的。我不能把这块饼马上吃掉,我知道,如果吃掉饼之后又饿了,没有人会可怜我,给我哪怕小半碗粥。
  
  因为我是他们嘴里的,婊子的孩子。
  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不知道婊子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永远记得村镇里那些阿姨姐姐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下水道边令人作呕的秽物一样。
  她们的眼神让我痛苦不堪。
  
  “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家了。”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看了看我懵懂迷茫的表情,又回头问静立微笑的女人,“……哎,你说,我跟他讲话他能明白吗?”
  
  “怎么不能明白?他是你的孩子啊,只是看着你的眼睛,应该就能懂你的心思了,血浓于水啊,不是吗?”
  
  男人笑了笑,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可他对我一点儿都不亲近呢,认生吗?”
  
  “迟早会熟悉起来的,小孩子都是这样。”
  
  “我还是担心他以后会记得这些事情啊……”男人弯腰摸了摸我的脸,“……如果记得的话,我担心他会怨恨我这个爸爸呢……”
  
  女人温柔地笑了:“怎么会?他还那么小,四岁都不到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记事?”
  
  男人直起身来,牵着我的手,走到她面前,凝视了她好久,才抬起手,轻轻把她的额发捋到耳后:“……对不起…那时候我是真的没办法,小林她刚刚生了个孩子,我不能……”
  
  “我知道的,你不用跟我道歉……我知道你不容易……”
  
  男人叹息着轻声对她说:“……是我让你受苦了……”
  
  “……”她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却不说话。
  
  “……我会用以后的日子来补偿你的。”
  女人捂住嘴,长长的睫毛轻颤,阴影沾染了细碎的水珠。
  
  那天晚上她抱着我,站在祝家精巧漂亮的别墅二楼。和我一起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
  还是这样潮湿的雨季,却闻不到柴草霉烂味儿,只有雅致清幽的广藿熏香气息。
  
  “小霖,妈妈喜欢你哦。”女人细腻柔软的发丝磨蹭到我的脖颈,她把我抱得更紧了一些,站在窗台边看着下面的景物,紧紧贴着我的脸,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些湿润,“妈妈爱你……”
  
  “小少爷真俊呢。”围在旁边的新佣人笑道,“长得像妈妈哦。”
  我那时候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爸妈没有太多时间照顾我,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但她住校,也没有太多的空闲陪我,我只能和家里的保姆佣人大眼瞪小眼。
  她们无聊的时候会打打毛衣,谈谈天,顺便再嚼嚼舌根。
  
  “哎,什么什么?小儿子的妈妈以前是农村的?……啊,和老板这么早就认识了?那他的妈妈岂不是……”
  
  “就是那个啦,小三嘛,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
  
  “真看不出来呢,竟然是小三生的儿子,说出去好难听啊……”
  
  “嘘,你声音轻一点,这孩子四岁不到就来祝家了,以前的事可是记不得的,你别让他听到,听到了这可了不得!”
  
  “……”
  
  永远都是这样……
  其实那些事情,我零零碎碎,都还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样子来。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小时候坐在柴草堆上,那些人都是当着我的面说,现在我是祝家的少爷了,她们就从我的面前,悄悄移到了幕后。
  
  可是那种寒碜到骨子里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变的。
  就像我那个作为小三,却最后嫁入祝家的妈妈一样。这个烙印,会跟随我一辈子。
  
  我有些时候会痛恨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些事情。如果我像大多数人那样,记忆的起点是从四、五岁开始的,那么,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三人成虎,重复颠倒了百次千次的虚假也将变为现实。婊…子生出来的杂种理所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贱骨头,害人精,第三者的儿子……我就在这样的指指点点中长大,几乎连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
  
  我不知道母亲当年犯过的罪孽,为什么要被硬生生地加在我的身上,从此成为我挣扎不开的囚笼。而我就在他们给我打造的笼子中,渐渐地,生长成了他们为我既定的样子。
  
  “小霖,妈妈爱你哟。”这句话,她只对我说过一次,就在正式搬进祝家的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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