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冰冰地看了这群人一眼:“我给你们房间,给你们食物,这可不是白来的。我这里不养闲人。洗衣服、打扫房间、修理房顶、疏通下水道、检查燃气管道、外出找猎物、取燃油,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你们不愿意做,外面有成百上千的人哭喊着想进来做。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你们愿意走的就走,不愿意走的,两个小时内把任务完成,然后回大厅吃饭。”
几十号人面面相觑,半晌低头喊了一声“陆哥。”然后各自散开去做事。唯有林铁衣和那个小跟班还站着不动。
“等一下。”陆万劫又叫住他们,开口问:“厨房的燃气管道,是谁负责检修的?”
停了一会儿,一个瘦仃仃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翻着白眼看了他一下,闷闷地说:“我。”
“燃气管道本来是没有问题的,怎么被你检修过后,墙壁上的管道裂了一道口子?”
“额……”男人支吾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知道啊,”继而又说:“可能是螺丝没有拧紧。”他求救地看了一眼林铁衣。
陆万劫平静地说:“厨房在二楼的拐角处,排气扇又坏了,万一燃气泄露出来,遇到明火,不只厨房,整个楼层都会被炸飞。你明白吗?”
男人听不出陆万劫语气里的喜怒,所以反复地说:“我下次小心,绝不会再犯了。”
林铁衣也忍住开口:“他都道歉了,就算了吧,多大点事嘛。”
“不算大事。可是上午几百个小学生和老师在二楼的礼堂读书。如果厨娘没有事先警觉出来,这会儿我们就只能站在一堆废墟旁边,掩埋几百具尸体了。”
他盯着那个男人:“洗衣服擦地板这种事情没做好也就罢了,大不了重做。但是有些事情,没有第二次机会。”
陆万劫揪住男人的后衣领,按在地上,单腿抵住他的后背,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果断抵在他的太阳穴上。轰地一声枪响,子弹贯穿了他的脑袋,卡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停了几秒钟,周围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教员们唬的魂不附体,躲避恶魔似的后退了几步,离陆万劫远远的,大口大口地喘气。那些光头们虽然勉强镇定一些,但心里也一阵阵发憷。他们是真的没有想到陆万劫这么一个挺温和平静的年轻人,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把人杀掉。
陆万劫直起身,没事人似的把枪收回去,看了一眼众人,平静地说:“没事了,都回去干活吧。”
众人诺诺散去。
陆万劫看了一眼草地上趴伏着的尸体,鲜血汩汩地从头部冒出来。他其实不喜欢这种感觉。从执行任务以来,他杀人无数,但目的都是为了自保或者救人。唯独这一次,他杀人不是因为那人该死,而是要杀给活着的人看。
这一枪下去,他在这个群体里算是建立了绝对的威信,但也意味着更多的疏离和厌恶。人类天生对屠杀同类的人怀有厌恶。
陆万劫苦笑一声,他并不想做什么首领,也无意带领这么一大帮人出生入死。然而责任忽然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不能推脱,只好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陆万劫找了一个大的尼龙袋,当做裹尸袋,把尸体装进去。然后他找了拖把和消毒水,清理这片土地。他无意间抬头,看到了远处的林无忧。
无忧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表情,也不言语,神情有点困惑,也有一丝陌生。
陆万劫收回了目光,心里有一点点难过。
☆、没完没了
正午的阳光照在花园里,碗口大的血色玫瑰散发着迷人腐烂的香味。不知名的虫子顺着枝干爬到花瓣上,吸取花蕊里的汁液。
林无忧一个人坐在乳白色的台阶上,他的后背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点发痒,那两处增生的东西被紧紧地裹在衣服里,如今仿佛带了一点生命似的,要挣脱出来。
他过的是有几天没明天的生活。院墙外面每天都会倒下几十上百的尸体,下水道、小河沟里到处布满着变异的寄生虫。这一切比梦境还来得离奇荒诞。
这会儿大家吃过午饭,都回屋里睡觉了。林无忧站起身,在大厅的玻璃门前照了几下,衣服虽然宽大,但后背仍然可见微微的隆起。林无忧挺直了腰杆,努力做出一副光鲜漂亮的模样。
他原本想回屋睡觉的,却听见屋子里有低低的说话声。无忧有些疑惑,这房里除了陆万劫,难道还会有别人?
无忧推开房门,见到了那个总是跟着林铁衣的小跟班。小跟班踩着梯子,站立在高处,手里拿着一个灯管。陆万劫站在下面扶着梯子,手里还拿着电线钳子等物。两人正说得热闹,看见无忧回来,都怔了一下。
无忧看见这个小跟班,有点厌烦,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哪都有你?”
这话带着一点火药味,小跟班很老实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陆万劫正为今天上午杀人的事情郁卒,见他这样,也不搭话。
无忧回了卧室,在洗手间洗了脸,刚才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想洗澡。犹豫了一会儿,探头看外面,刚好看见小跟班收拾工具箱离开。陆万劫试了试电灯开关,觉得没问题了,也随即进洗手间洗手。
两人在狭窄的门口碰了照面。林无忧仰起脸看他,陆万劫别转过脸,一言不发地打开水龙头,挤了一点洗手液,哗啦哗啦洗手。
林无忧斜斜地倚在门口,透过镜子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陆万劫。”
陆万劫将凉水浇在脸上,停了一会儿才回应:“嗯?”
“你少和那个小白脸说话。”林无忧不高兴地说。
这话说的有点孩子气,陆万劫忍不住笑了一下,语气温和下来:“为什么?”
林无忧扁着嘴,用指甲划拉门框,嘟囔道:“他骂我。”
“他骂你什么?”陆万劫好奇地看着镜子里的他。
林无忧没好意思复述小白脸在车里说过的原话,于是梗着脖子道:“反正他不是好人,凶巴巴的,你不要跟他玩,会被他带坏的。”
陆万劫点点头,抓起架子上的毛巾擦脸擦手,对林无忧道:“他是个惯偷,在监狱里待过几年,挺机灵的人,可惜用错了地方。”他冲林无忧招手:“你来,我给你洗头。”
林无忧哦了一声,走到陆万劫身旁,还没开口,陆万劫低头在他衣服上嗅了一下,嫌弃地笑,低声说:“脏孩子。”
林无忧的脸立刻红了,夺过毛巾要把他推出去:“我自己洗,你先出去。”
陆万劫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这才发觉他的手腕非常纤细,像是被销减了一部分骨肉似的。陆万劫放轻了力道,唯恐不小心把他捏碎。
“你这几天觉得怎么样?”陆万劫担忧地看着他。
林无忧吓得满头冷汗,唯恐被他看出自己身体的异样,于是绷紧了脸,做出一副冷漠厌烦的样子:“死不了,放开我。”
陆万劫受他一顿抢白,有点郁闷,讪讪地松开他的手腕,关上门离开了。
林无忧确认门反锁之后,才艰难地脱掉衬衫和牛仔裤。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变形。胸骨与肋骨清晰可辨,两手骨架精瘦,两条腿却愈发地细长,足弓隆起的弧度很深,以至于他不能很稳定地站在地面上。
这样子并不可怕,然而已经足够怪异了。
林无忧解开了身体上裹的布,只觉得后背猛地下沉。从肩胛骨处生出两块大而丑陋的红色肉瘤,宛如半凝固的糖稀似的垂下来。
林无忧被自己这种鬼样子吓到了,他怔了一会儿,哆哆嗦嗦地拿起盥洗池上的剃须刀,取出刀片,不管不顾地反手刺向肉瘤。他想把这两块怪东西切掉。
但是和以前一样,除了剧痛和大量的鲜血之外,那两块东西还是结实地黏在自己身上。
地板上的血和水混在一起,显得有点恐怖。林无忧噙着眼泪,把刀片冲洗干净放回去,然后用拖把擦洗了地板。他在伤口上撒了一点药粉,重新穿上衣服,确定不会被别人看出异样后,他才走出浴室。
陆万劫已经出去了。林无忧有些疲倦地躺在床上,背部火辣辣地疼,他只能伏趴着。他不愿意去计划自己的未来,但现实却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他想起了以前家里养的老猫,在即将知道自己要死时,就悄悄地离开,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死掉。
林无忧睡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陆万劫回来,带回了一个好消息。政府已经开始大规模地调运飞机,将污染区的所有人全部迁移出去。
陆万劫跳到床上,扳着林无忧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宝贝,我们得救了!”
林无忧心里也有一些高兴,这样一来,好多人都得救了,可是这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打了一个哈欠:“放开我,我知道了。”
陆万劫坐在他身边,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黝黑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你放心,到时候我带你去国外治病,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先进,一点辐射算什么。你看街上好多变异的人都活着呢,你全胳膊全腿的,怕什么!”
“哦。”林无忧提不起什么兴趣,随口说:“去国外要花很多钱的。你又没钱……”
陆万劫被噎住了,脸色阴沉,然后翻身下床,拉开床前的抽屉,拿出自己的钱夹,从里面拿出几张银行卡,赌气道:我有钱的,喏,给你。”
林无忧很尴尬,讪讪地把卡还给他:“我开玩笑的。”
“我不是开玩笑的。”陆万劫涨红了脸,很认真地说:“这是我转业的安置费,还有这几年工作的积蓄,加起来大概五十多万。本来是打算买房娶媳妇的……”
林无忧忍不住笑了,眼泪也差点流下来。他低下头抹了抹眼睛,抽了下鼻子,轻声说:“那你把钱给我看病了,可怎么娶媳妇呢?”
陆万劫涨红了脸,支吾道:“没、没事,你看病更重要。”
林无忧掀开棉被,直起身,软绵绵地搂着他的脖子,低声说:“等我病好了,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陆万劫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了。
林无忧抱着他,左右摇晃,用耳语问:“要不要啊?”
陆万劫拉开他,怔怔地问:“你随便说说,还是认真的?”
林无忧红着脸笑笑,把脸埋在陆万劫的衣服里蹭来蹭去。
晚上吃过饭后,众人团团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收听无线电。里面的广播员声音夹杂着丝丝的电流声。
“……山西、河南、河北、山东、甘肃一带,从明天起将会有大批飞机降落到主要人口密集区,分批分次地将群众带离污染区。请大家往城市内部集结,不要独自到偏僻的山区冒险。于此同时,军方会派出一大批专业人员去前往核污染最严重的地区,清除污染源……”
广播还没有结束,大家已经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终于可以从这场无休止的荒诞梦境中解脱出来。有的人已经在畅想安全区的生活了。
“我一直生活在北方,房子老婆孩子全没了,离开这里,要怎么生活啊?”
“政府会给咱们安排的吧?”
“咱们是老师,到了南方大不了还是教书嘛。”
“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啊?”
“什么样子,肯定是老样子嘛,满大街都是人,雾霾、堵车,上班迟到扣奖金,回家哄小孩做饭洗碗……”
但是无论怎么样,都比现在横尸遍野、满地怪物的世界要好得多。
这些教员们讨论的热火朝天,那些逃犯们却统一地沉默了。他们固然为离开污染区而高兴,但又为离开之后的生活发愁。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十数年的牢狱之刑。万一离开这里,是不是换了新监狱接着服刑呢?
这些人愁苦地思索着,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林无忧。
林铁衣受一帮兄弟的委托,迟疑地走到林无忧身边,自来熟地笑了笑,坐下,开口道:“小忧,听说你是学法律的?”
无忧乐呵呵地笑:“是啊。”
旁边的陆万劫有点不高兴,低头暗自思索:小忧,小忧……哼!
“那我问你个事啊。”林铁衣有点紧张:“我们这帮兄弟们都是犯了事的,如今从监狱里逃出来是迫于无奈。要是到了安全区,官方会怎么处置我们?”
“额……”无忧也有点犯难,想了想,说:“大概不会追究你们越狱的罪名。不过该服的刑还是不能免的。”
林铁衣有点傻眼:“出去以后还要坐牢啊!”
“那当然啊,法网恢恢。国法大过天嘛。不然制定它干嘛的。”无忧轻笑:“你这话说的,就像小孩子过年就不用写作业似的。”
林铁衣感觉到了来自法律的恶意,语气有些凄苦:“可是我们才刚刚死里逃生啊。旧社会国家发生灾难,皇帝都要大赦天下的。”
“这个嘛……”无忧积极地在脑子里搜捕学到的知识:“中国倒是也有特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