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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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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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喜听着直乐。她倒是挺诚实,把贪婪无耻统统挂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
  她吵得正带劲儿,听不见他声音。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打饭窗口,对里头说:“给我做个挂面荷包蛋。”
  那是史书记头一回要求吃他的补贴,炊事员马上照办。史书记对他们说:“王葡萄不是逛庙会耽误吃饭了,是让社里那一群猪给忙活的。”
  他把葡萄让到自己桌上,让她先吃他那份汤面条。他心里得意能在她面前显示一下他的特权,让她悔一悔,看看当初她拿铁锨挡在门外,戳得浑身是伤的人是谁。
  “大食堂越吃越赖,”她说,眼看着他大茶缸里菜多面少的杂面条。
  “马上该收麦了,收了麦就好了。”他说。
  “明年能吃上这,就不错。”
  “明年让你吃上韭菜扁食,鸡蛋油馍。让你吃得走不动道。”他笑着说。
  葡萄突然盯着他,盯得他心里起毛,手心冒汗。“你瞅我干啥?”他装得挺老练,就象在军队跟女人常交往,不稀罕女人似的。
  “我瞅你呀,哪点儿和你哥象。鼻子有点象,他的比你好看些。”她眼睛直瞪瞪的在他脸上翻来搜去。
  他想,七岁八岁的孩子盯人,眼睛才这样生。他心里奇怪得很,没人说他哥长得比他好看,人只说这么俊个兄弟咋有那么丑个哥。
  “还看出哪儿象我哥来了?”
  “叫我慢慢看。”她的眼睛移开了,移到窗子上,窗子外有棵槐树,枝叶间有一片片蓝天。
  挂面鸡蛋端上来,他推到葡萄面前,说:“吃吧,看够不够。”
  她说:“你要象你哥就好了。”
  春喜心里更奇怪了:他这一表人才还给她的铁锨戳出口子来,要象他哥的丑样,还不让她戳死?
  

第九个寡妇 五(13)
“我哥是个好人。”春喜说。
  葡萄把碗端起来,咬了一口荷包蛋,稀乎乎的蛋黄流到挂面上。她把碗又搁下了。
  春喜说:“太淡?”
  葡萄说:“好久没吃恁细的粮,叫它噎了。”
  春喜一连好几天没见葡萄。他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怎么会挂念这个没文化、没觉悟,只知道和猪过在一块的女人呢?上一年的模范会上,她说的那几句蠢话把他最后的希望泼上冰水了。后来在炼钢炉前和她的较量,他已经太放心自己:绝不会再多看她一眼。这才几天工夫,他满脑子都是她。他想她领他烧砖时的模样。十五岁的他手冻了,她撩起旧缎袄,把他手揣进去暖;她叫他看着人,她去砖窑后面解手;她把他的脚捏在手里,给他比划鞋样;他脸让刺扎了,她给他挑出刺儿,又把她的口水抹到伤口上。他想,史春喜你到底是个啥货色?怎么尽记着这个愚昧、顽固、自私女人的好处、可爱处呢?党校学习一年也没治住你吗?你和她走近,你这辈子可完了。
  当过兵,受过严明纪律约束的史春喜相信他不会再干少时的傻事了。他会受心里那点隐情左右?笑话!他连模范都不叫她当。她养猪的事给城里的记者知道了,跑来问春喜,听说史屯公社养猪放火箭了,还是个妇女。春喜说啊,是,不过史屯不单单养猪放火箭,要报道,写写社里的麦子大丰收啊,围河造田啊,棉花创记录啊。
  记者见了葡萄之后,也没兴趣报道了。她开口便说模范顶屁用,炼钢照抬她的大锅,亏她躺到锅里才没让他们把锅砸砸,炼成一疙瘩废物。 看他们炼出什么来了?不如河滩上一块石头,石头搁在坡池边上还能搓洗衣服。
  后来许多公社派人来和葡萄取养猪的经,县里觉着不把她的养猪事迹报上去对县里是个损失,不太合算。因此葡萄占上了一个县模范名额,就要往省里去。县组织部长蔡琥珀一听王葡萄代表县里要到省上去参加模范会,赶紧派人把她的资料从地区往回要。这时地区丁书记已经知道了王葡萄,说这个模范哪一点不过硬?她不说虚话光干实事怎么就是落后?王葡萄这才正式进入了省模范大会的名单。
  史春喜听了这个消息亲自上猪场找葡萄。他得口把口地教她说话,要不就教她不说话。她一说话还了得,在省里传出去都够得上右倾言论。马上让人想到他这个公社的政治教育水平低。
  他见猪场大门紧锁,便从拦马墙往下看。葡萄正在下头的天井窑院里出猪粪。猪场的窑院又大又齐整,还是他哥史冬喜领人挖的。院子边上种了牛皮菜、木须,墙上爬着扁豆、丝瓜,地上是南瓜秧子。都是些易活好长,长得快的东西。他笑着喊下面的葡萄:“咋不开门?我还当没人哩。”
  她把锹拄在胳膊窝,也笑着说:“我不开门。”
  “为啥?”
  “你是来端锅不是?”
  “炼钢炼完了,谁还要你的锅?”
  “炼完了?大炮造出来了?明天你们炼啥哩?我敢开门?”
  “你就让我在这上头和你说话?太阳老晒呀!”
  他心里咬牙切齿:史春喜呀,你又犯贱了,这不是和她打情骂俏吗? 心里想着,嘴巴又来一句:“你可真舍得这么晒我呀?”
  她没个正经,村野女子和男人过嘴瘾的样子全出来了。她笑得俏又笑得歹,眯起眼说:“我可是舍不得。”
  说着她又干她的活儿去了。
  他只好站在三丈高的地位上,把她当上省模范的事说给了她。末了他说:“这回和上回可不一样!上回是乡里的,这是全省的,在郑州住大旅馆,吃好伙食还有杜康酒!”
  她把粪倒进了化粪池,扬起头,撩一把头发说:“有黄河鲤鱼没有?光听说了,还没尝过。”
  “那还能没有?你可不知道,为了你这个模范名额,我几夜都没睡觉。”他等她问为什么不睡觉,她却不问,只管干她的活儿。“知道为啥? 你去年的发言差点把你自个儿毁了。那些话不单不模范,那是落后、消极。这回费气大了,才把你弄上去。我知道你不会在大场子说话……”
  “谁说我不会在大场子说话?” 她一拧脖子,还恼了。“我啥时怕过大场子?人越多我越说,我人来疯!”
  “那种大场子你见也没见过。再说不是啥话都能说的。”
  “那啥话不能说?”
  “所以呀,你得叫我教教你。”
  “你教我听听。”
  “这哪是一会儿半会能教会的? 我得给你写个讲稿,教你念熟,背在心里。这个模范会了不得,省里领导要参加呢。还要选出全国模范进北京呢!你一句话都不能说错,一个字都不能错。”
  他眼睛盯着葡萄的背影。她弓下腰去,那个背影和他十五、六岁看见的一模一样,又圆乎又细溜。她蹲下身去,他马上又想到在那荒院地上看到的一行尿渍。又长又直,从她两腿之间出来的。说不定她是个傻女子,她男人没开过她包她也不明白。不然她怎么尿成“一条线”了?……
  她听他说完,站直身子说:“这么费气我才当上了模范?”
  “不单单我费气,蔡部长也费了不少气。……”
  “你们咋不来问问我再去费气?那不白费了?我又不去省里。”
  “开会你不去会中?模范都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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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五(14)
“我不当模范。”
  史春喜没反应过来。她说上一句话时身体又已经弓下去了。他问:“你说啥?”
  “谁爱当当去。我可不去省里。”
  春喜还想说什么,葡萄大声把他堵了回去:“你们一天也别想叫我离开猪场。谁知道你们会进来干啥?今儿砸锅去炼钢,明儿抓我的猪娃拍相片儿,我一走,你们还不把它们杀杀,卖卖?”
  春喜气急了:“谁敢杀社里的猪?”
  “你们都不把人当人,还会把猪当猪?我高低不去省里当你们的模范。”
  史春喜想,谢谢老天爷,她幸亏不想当模范,不然她去了省里说“你们不把人当人”,祸就闯大了,是给他这公社书记把祸闯大了。他也谢天谢地,她这一番蠢话蠢举证实了她无可救药的愚蠢,史春喜这下不必担心自己再为她发迷症。
  她晚上把这些话讲给二大听。二大摇摇头,自言自语:“这孩子,这张嘴。”
  她把食堂打回的菜团子给了二大,自己喝掺着野菜的面汤。食堂已经通知大家,麦收前粮食不够,得凑合到麦子下来。二大去年回来,叫葡萄买了两只羊,现在每天早上都挤下一点羊奶。隔一天葡萄把羊奶拿到集市上换一口绿豆面或扁豆面,最不及也能换几把山药蛋。羊好喂,从猪场带些木樨也够它们吃了。二大这晚吃着菜团子又说:“还有河哩,从草到虫,到鱼到螺蛳,就吃去吧。咱这儿的人笨,吐不出鱼刺,骂鱼腥臭。”
  葡萄是黄河边的孩子,小时见过人捕鱼。那天晚上之后,她再来陪二大吃饭聊天时,见二大不再扎条帚、编苇席,或者打麻绳了。他用她纳鞋底的线编了一张网,他叫葡萄把网栏到河上,一晚上怎么也截下几条鱼来。
  葡萄看着那条织得又匀又细的线网,噘起嘴说:“爹,你在这儿给我恁多主意哩!”
  “还不如养头猪,猪比你爹有用。”他笑着说。
  但她明白他心里可苦。
  “猪会陪我说说话,给我拿拿主意?”
  “猪还叫你当上模范。”
  “模范顶屁。不多一块馍,不多一口饭,我要它干啥?”
  “你得陪爹躲到何年何月?”
  “躲呗。打日本的时候人家不是躲四川躲那些年?”
  “这跟躲日本不一样。”
  “咋不一样?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谁也打不长,隔一阵就换个谁打打,打打再换换。换换,换换,说不定事就换得不一样了,就不用躲了。”
  “孩子,这回跟过去都不一样。”
  

第九个寡妇 六(1)
葡萄晚上把网栓在河上,早起拾了四五条半斤重的鱼。二大和她瞅着鱼发愁,不知打哪儿下手拾掇它们,也不知鱼该怎么做熟。两人把鱼翻过来拨过去,掉下几片鱼鳞来,葡萄突然就想起小时看见母亲收拾鱼的情形。她用手指甲盖逆着鱼鳞推上去,鱼鳞给去掉了一行,露出里面的滑溜溜的嫩肉来。他俩对看一眼,全明白了,用大拇指指甲盖把五条鱼的鳞刮净。地窑里腥得二大气也紧了,喉头收拢,肠胃直往上顶。他一辈子没闻过这么难闻的气味。
  〃咋做熟呢?〃 葡萄把鱼尾拎起,偏头看看它们。
  〃掌上水煮煮?〃
  〃多搁点辣子?〃
  〃有酱油可就美了。老没吃酱油了。〃
  〃有酱油啥都吃着美。“
  在大食堂入伙,各家的锅早交出去炼钢了。油瓶挂在墙上,灰土长成了毛,拿起来底朝天倒控,一滴油也控不出来。二大想了会,找出根铁丝,把鱼穿成一串,叫葡萄在下面架上火烤。葡萄用些碎柴把一小堆炭渣烧着,活两边放两个板凳,又把穿鱼的铁丝系在板凳腿上,鱼就悬空在炭火上方。一会儿鱼尾给燎着了,烧成黑炭,鱼身子还在滋滋冒血泡。二大把它们重穿一回,让铁丝从尾巴上过去。不一会响起了鞭炮,两人都往后窜,再看看,是鱼眼珠给烧炸了。二大笑起来:“日你奶奶,想吃你这一口肉,你还放个响尼吓我!”
  十个鱼眼珠响成五对二踢脚。葡萄和二大好久没这么笑了。笑得连花狗叫都没理会。听到打门声两人才收敛声气。
  “谁?!”葡萄问。
  “我。”外头的人大声说。
  她听出是史春喜的声音。
  “啥事?”她问道,眼睛看着二大的腰杆、胸、肩膀,最后是满头雪白头发的脑袋沉进了地窑。她说:“恁晚啥事?”
  “来客了?”春喜在外头问。
  “你也算客?”葡萄拿出调笑的音调,一边往台阶上走。“等我给你开门!”幸亏墙头加高了。一般拦马墙跻人肩,伸伸头就能看见下面院子。还是当年和他春喜一块烧砖砌高了墙头。她拉开门栓,见他披一件带毛领的棉大衣,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恁香啊!烧啥待客呢?”
  她把他往里让:“你不算客呀,想啥时来就啥时来。”
  史书记来的路上对自己有把握得很,绝不会跟她有半点麻缠。现在见她穿着那件补了好些补丁的洋缎小袄,身上马上就活了。他浑身作烧发胀,脸还绷得紧,一口气把地区书记坚持要葡萄去省里参加劳模会的意思说了。他不让自己往她跟前去,他小时就知道离她太近他就发迷。
  “我不去。我和你说了。谁爱当模范谁去。”葡萄说。
  他眼睛往院子里、屋里看了一遭、两遭、三遭。嘴里却说:“叫你去你得去哩。叫谁去谁都得去。人家是地区书记。”
  “地委书记叫我吃屎我也吃?”
  “你说你这人,狗肉不上席!”
  “狗肉可上席。食堂吃菜团子吃老多天了,看狗肉上不上席!”没说完她自己乐起来。
  春喜已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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