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干眼泪,跟着追出去,浑身热汗一触到深更的寒风,让她猛地打了个冷颤,眼前景象又让她倒抽好几口气。
她看到走廊上有宝康的衣服,可人不知去了哪里。
“不、不会吧?”这深夜的低温,会要了宝宝的命的。
她捡起了衣服,绕着走廊寻了一遍,都没找到人。
她好担心,又跑到了树丛里去找,还是找不到。
她就这样找了半夜。
本来热呼呼的身子,就这样浸在深夜的寒冽中,直到半夜!
隔日,直到四更才睡的招娣起晚了,一起身,还觉得头重脚轻,全身热得像个在灶上滚的炉子。
不过她第一件事,还是直奔宝康的房间,去看他回来了没。
她一推门,就这样喊:“宝宝!”
正在为主子倒茶的春春吓了一跳。“招娣,你这是做啥?进门都不会敲一下。”她对她使眼色,好像是在问她:搞什么,这样晚起?
招娣喘得说不出话,她只是先越过春春,看向坐在她身后餐桌上、正在用餐的男人。
他在喝茶、吃蒸糕,看帐本,低头没理会她们,就跟以前一样。
他在,他还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她松了口气。
“春春,不好意思,剩下的我来就好。”招娣接过茶壶,向春春道谢,春春便出去了。
此刻,室内就剩他们两个人。
周遭很安静,安静到招娣都能听到宝康喝干茶水、喉头滚动的声音。
她赶紧上前再为他斟上。
“谢谢。”忽然,宝康抬头对她笑着说。
那笑让招娣一颤,说话都吞吞吐吐。“嗳?这、不不会啦。”
起初,她以为这是和好的笑容。
但后来发现,这笑容会让人不自主地表现的客气,甚至是生疏起来。
宝康便噙着这微笑,又低下头,回到他的帐本去。
什么都没再对她说。
“啊,那个,宝宝啊。”招娣怯怯地笑问:“你,那个,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咳,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耶。”
宝康看着她。
“没去哪儿。有事?”
招娣一愕,摇摇头,还想说什么。
但宝康就这样带过了这话题。
“求招娣。”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她。“今天早上有个局,我得出门,时间快到了。”
求、求招娣?
他、他怎么会像喊王春城一样的喊着她呢?那是他喊一般婢女的方法和声调啊。以前他喊招娣,总会有一些亲昵意味的。
对她,他不是破口大骂,不是冷漠以对,而是这般有礼地对她,这般轻柔地将她请到他自己画的圆圈外。
招娣不能怎么样,只能顺着。“喔,喔,我知道了。宝当家。”连她对他的昵称,都会不自觉地改了口,就怕以前这亲昵,会破坏了当下的秩序。
辰时,马车已经在府门前候着。
宝康抖了抖袍子,就要上车。身旁的传察递了一串东西给他。
“当家,照您的吩咐,我又找来了一条念珠。”
“嗯。”宝康接过,微笑地打量着。“绿檀的,越带越香。谢谢。”
传察不安地看着主子的笑脸。
他边绕在手腕上,便说:“传叔,上车,你同我一块去。”
“这?”传察问:“不让招娣去吗?”
“上车吧,局快赶不及了。”宝康淡淡地说。
可传察知道,上回的局明明更吃紧,但他还是愿意等着招娣。
他不解,这两个人究竟怎么搞的。
“啊!等等!等等!”此时,门里响起跑步声与招娣的呼喊:“等等!我来啦!来啦!别走!”
见宝康都上车了,招娣一急,一个大跨步,想连上三个阶梯,却突然头一晕、眼一花,踩错了阶,就这样跌趴在地上。
她抬起头,傻着笑,想对那车里的人嚷嚷着她没事、她很好
“唉唷唷,小心点,姑奶奶。”她听到传察含着关心的抱怨声。
然后,她看向宝康。他也带着笑容,看着她。
她想,他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抱着她的腋窝扶她上车,一边数落她的粗心。
可他只是
“好了。”他向车夫说:“走吧。”
门一关,马一鸣,轮子一转,车子走了。
她还趴在地上,没有上车
车上,传察很担心地往后头的窗子探,再看看宝康。
宝康侧着脸,望着窗外景色。传察想,那脸上一定没笑。
“当家,您,都好吧?”传察问。
“很好。”宝康转头,又是一张完美的笑脸。“传叔怎么这样问?”
“您这回怎没让那招娣跟着?您,跟那招娣是”
“她不过是个小仆佣。”宝康轻描淡写。“没必要。”
他也没细说,那“没必要”是指什么没必要。
传察幽幽地叹着气。
照常理,主子和仆人本来就不该这么亲近,但他老人家只希望当家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第8章(1)
做完例行杂务,弟妹都在午睡的午后,招娣托着昏重的头,坐在宝康院落的垂花门上。
这等门的习惯,她都改不掉了。不管天气多寒,不管心里多冷。
她拿着树枝,懒懒地在沙地上画着花样。
忽然,她心生一计,用脚划平沙地,在上头画了个三角形与两条线。
她一个跨步,站到了左边,对着右边,故意压低声调说:“喂!宝宝,你干嘛生气啊?”
她再站右边。“骗人!明明有。”
再站左边。“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
右边。“好,那我们就打琉璃,输的人说实话。”
左边。“打就打,不怕你的。”
她自个儿打了一会琉璃,孤寂地
“哈,我赢了。”她每次都会赢宝宝的, 用脚趾猜都知道。
“哼,好啦好啦,跟你说实话啦。”
“你干嘛生气?”
“因为你说讨厌我。”
“你给我吃口水,一直像小狗一样舔我,还要脱我衣服,我能不讨厌你吗?”
“那、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啊?为什么她会突生这个念头?
“哼,怎么可能?”她自嘲地说。
这回,她没有勇气到对面说:不,这当然可能,我是真的喜欢你
宝康那样疏离、冷淡地看着她,怎么会喜欢她?
可是,她也不希望讨厌她。
想着,鼻好酸,招娣擦擦眼睛,又扮起一人两角的游戏,她好想和宝康和好。
右边。“啊啊!不管啦!总之我先不对,我不该说我讨厌你。”
左边。“不,招娣,我也不对,我不该像小狗一样舔你。对不起。”
“嗯,那我们和好。”
“好,我们和好。”
招娣伸出的手,一直没有人回握。
她泄气地坐回台阶上,支着额头,揉揉鼻子。
宝康真的会和她和好吗?她想起他今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为此她好烦恼。
忽然,她觉得有双视线在对着她,她一愣,以为是宝康回来了,在附近躲着,偷瞧她的忏悔呢!
她一张望,瞧见那三四个人。
细看,她垮了脸。
“呃,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她有些愕然。
在游廊上候着的,竟然是上回差点儿和宝康闹翻脸的顺大行当家——墨兰,后头一样跟着她那熊虎般的随从。
墨兰没理会她,迳自往前走去。
“喂!你去哪儿?”招娣叫住她。客人怎么可以这样乱跑?
可墨兰却抬高脸,斜眼睨着招娣。
“哼,这话是你能问的吗?”
招娣对她这自以为高贵、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感到厌恶,正想回嘴,远边春春就端着茶跑过来。
“客人,您该在大厅上等候的,当家还没回来。”春春对她自行在宅里闯荡的行径感到微怒。
不料,墨兰夺了她手上那杯茶,住春春脸上一泼。
春春尖叫。
“你做什么?”招娣护在春春面前,插腰斥道:“到别人家作客要有规矩!”
“呵,这倒是福尔家教下人的规矩。”墨兰嗤笑着,然后竟领着她的仆役,就往宝康的院落走去。
“我有事要和你们当家谈,我在他房里候着。”她霸道地说。
招娣气炸了,赶紧奔到那垂花门前,大字形地挡在门口。
“你怎么可以这般无礼?你不过是个客人——呀!”可话还没骂完,她就像个小鸡一样,被那熊汉给拎起来往后丢,这帮人就这样大方地进了宝康的院落。
春春赶紧扶她起来。“招娣,你没事吧?”
本来很晕的头现在更糟了,招娣眼里的春春变成了四个。
“这、这些人怎么这样?”她骂。
“方才便是这样!”春春说:“门房都问不得呢,他们直闯进来,我们怕是当家很重要的客人,便请上大厅。没想到他们又擅自闯到这里来,欺人太甚!”
“春春,我告诉你,上回当家给这女人狠狠地吃了闭门羹。”招娣哼哼冷笑地说:“这回,也一定会给这女人好看!”她打着包票。
申时出头,宝康的马车回来了,他跟着传察还有两三个分铺掌柜,鱼贯走进游廊,要往他的院落走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事情。
招娣正好拿着黄铜茶壶,要去厨灶上补些热水。她看见宝康迎面走过来,忽然有些紧张,但墨兰擅闯的事情,她一定要让宝康知道。
她便叫。“宝宝——”
传察抬头,好奇地看她一下。可他旁边的宝康依然低着头,专心地聆听分号掌柜的报告。
她心一揪,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只好再喊:“当家。”
宝康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了个头。
她正要趁机开口,宝康竟又垂下眼,低声问了那掌柜几个问题,脚步不变,与招娣擦身而过。
那一眼好随便,好像在看一个路人一样。
那忙碌的感觉仿佛在告诉她:没事,就不要随便唤他。
招娣傻傻地站在原地,愣着,怔着,也一直想着,心口上的扯痛与泛麻,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着,她听到春春的声音。
“当家!总管!”春春叫着。
她听到宝康关心的回应。“怎么了?”
他停下来了!而且,这么关切地问着春春。但他却不愿为她停下?
春春把墨兰擅闯的事告知当家,宝康一伙人便急往院落而去。
春春见招娣傻愣在那儿,赶紧拉她一把。“嘿!招娣,我们快跟着去啊!去看那婆娘被当家赶出去,消一消咱们的怒气!”
招娣绵绵软软地被春春拖到宝康的院落,在那儿候了半个时辰。
当院落里的人出来时,春春她们还特地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要那女人注意到她们。
可招娣看了一下,却发现!
宝康是微笑的,墨兰也是微笑的,两人微笑地、热络地、亲近地交谈着。
她甚至看到,遇到了阶梯,宝康搀着墨兰的手,另一手微扶她的腰际,小心翼翼地带着她下阶梯。
招娣和春春都傻了眼。
“搞、搞什么啊?”春春惊讶地抱怨着:“当家好像没有怪罪的意思耶!瞧他那小心的模样,好像那女人踩的是万丈深渊一样?什么嘛!那不过是三层阶梯耶!当家是怎么搞的嘛?”
招娣呆呆地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亲密模样。
宝宝他,愿意和一个他曾经不屑与之为伍的女人说话,却不愿为她停一下,听听她说话。
她做错了什么吗?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啊!招娣,我们快走。”春春拉拉招娣。“情况不对,当家好像没要责怪那女人,我们快走啦!”
可招娣走不动了,春春便放着她,自己先逃命去。
当墨兰与宝康一伙人经过招娣身旁时,墨兰斜着眼,从脚将招娣打量了一遍,呵笑几声,贴着宝康的脸颊,细着声说:“宝康,就是这侍女,我还记得她呢,上回同你一起来的。”
招娣看到传察的不以为然,不过半个时辰的密谈,她就能亲热地直唤宝康的名讳。
可宝康却还是保持着轻淡的微笑,问墨兰:“怎么了?她对你做了什么?”
招娣看着宝康,但宝康的脸在她眼里全是糊的。
“她和另一个侍女对咱们不敬。”墨兰娇笑。“你可要好好教教她们规矩。”
“嗯,我知道了。”宝康转头,对传察说:“这事,你来处理。”
说完,他便偕着墨兰走了。
他没有开口问一下招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好像开口同她说话是一件浪费生命的事。
传察留了下来,为难地看着低头的招娣。他明白,这小仆佣什么错也没有。
“招娣,你”传察说:“把事跟我说吧,我去同当家解释。”
“没事的,总管。”招娣抬起脸,即使泪眼汪汪的,她还是努力地笑。
可笑得太用力了,竟把眼泪给挤了下来。
她忍着哭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