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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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声依旧-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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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着语调。

    毕竟是父母含辛茹苦十几年供他读书,全家人的期盼都压在这上头,最后临到眼前一脚踩空,换做是谁都不能比张杨更懊恼,更愤恨了,他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毕竟关系到一辈子的路怎么走——倘若张杨不是农村户口,肯定已是跟现在不一样的人生。

    大学生与力工,云泥之别。

    让人怎么甘心。

    如此不言而喻的心情,韩耀怎么可能看不出——虽然他没上过大学,也不怎么想上大学。只是张杨绝口再不提起这事,韩耀连安慰话也不知道怎么起头,只能时常带回一些小零嘴,给他说火车站里有意思的事儿,或者领他到南边地里溜达,让他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

    这么一来,张杨脸上又正经有了些笑模样,韩耀看着,心里也不自觉的舒坦。

    有时候俩人一起去南墙大地里偷苞米,还背着丝袋子去抠土豆,守夜人老远的手电筒一晃,他俩就吓得连滚带爬直往回跑。

    这么时间久了,张杨有时候躺在被窝里,恍惚间都有了一种“自己住还在屯子里”的错觉。

    除开偶尔的笑闹,两人日子也还算平淡,约有十天后,张杨在邮局取到了家里的回信。

    回信很短,只有不到半页纸,是在绿田字格的练字本背面用铅笔写的,说家里一切都好,秋收时你老姨一家来帮忙,也没造什么罪。天马上就要下霜了,要多穿衣服,新被褥还没做好,等做完了就给你寄过去。下边有一块涂掉了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你爸挺惦……”几个字,连着涂抹的后头嘱咐他,出门在外不能麻烦别人,不能欠人情,要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行事要在心里想的清清楚楚之后再做。

    张杨看着薄纸上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的字迹,眼眶和鼻尖就酸涩的针扎一般。

    往年这个时候l,都是坐在家里看妈和老姨纳鞋底,现在却只能从只言片语里得知家人的状况。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这么想念妈给做棉衣,用手在他后背上比量宽窄时微疼的按压,还有爸抽的旱烟味道。

    信纸下方那几句嘱咐像是特意强调,下边还重重画上一条波浪线。他知道张母的意思,从小她就教育孩子,做人不能差事,不能缺心少肺,不然别人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也讲究你,笑话你,拿你不重视。

    张母的话虽然白又实,但从来都是有道理的,张杨看着那句“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开始翻着个的想自己有没有欠人情。

    苏城的人情刚挣钱就已经想着法子还回去了,剧团里没什么事,每次晓云帮忙拉麻绳,放工也请她吃冰薏米了,一毛多钱呢那是,庄哥上回给拿了点儿腌菜,这得记着还回去……

    张杨在心里翻来覆去思量,最后连剧团每天给发的茶水都算进去,觉得自己没再跟别人有过来往有无,于是把信平整的压在炕席底下,又给家里写了回信,就哼着《请到天涯海角来》,去院子里辟苞米粒煮粥了。

    ——张杨自己都没发觉,他这样子,就好像韩耀给他带的小零嘴都吃进了狗肚子,又像是他喊一声大哥,人韩耀就真成他亲哥了似的。

    在省城又过了这些天,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萧瑟之风悄然而至,已是天高云淡的深秋。

    十月一日,国庆三十五周年的大阅兵仪式在□前举行,左邻右舍的街坊们都涌到附近有电视的人家收看,中国人在久违了二十五年之后,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震撼人心的阅兵式。首都国庆游行中,北大学生打出“小平你好”的标语,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高科技的武器装备和解放军的勃勃英姿更是让人们心中热血沸腾。

    此时此刻,大多数中国人心中的阴霾终于退散,就好像在阴暗中撕开了眼前朦胧的窗纸,不堪回首的年代已然过去,新的领袖会带领我们开启新的时代。

    韩耀和张杨没能亲眼在电视机中看见邓|小平跟阅兵方队挥手致意的景象,只能守在广播前听播报员的讲解,边在脑海里想象天|安门此时是怎样的盛况空前。

    主席致辞和阅兵之后是群众大游行,通过广播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沸腾的气氛。

    张杨盘腿坐在炕上,脊背挺得溜直,还沉浸在刚才被带动起来的高涨情绪中,感觉自己正也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队伍中。

    他遥望西墙外广袤开阔的天空,坚定地说:“将来的中国肯定不一样了。”

    “是啊。”韩耀斜倚着被垛子,道:“说不定再过十几二十年,中国就真正强盛起来了,就是不知道老百姓的日子能不能跟着好过些。”

    张杨疑惑道,“只要国家壮大了,老百姓不就跟着好起来了么?”

    韩耀轻笑,“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个国家站起来的越快,垫在底下支撑她的人就越多。”

    张杨偏着头想,感觉不懂,又好像有些懂。

    “行了,别琢磨了,做饭吧,咱吃完去南道溜达一圈,给你摘点儿海棠果。”韩耀拍拍他的脑袋,“去炖点儿苞米土豆。”

    “……做饭?”张杨愣在炕头上,腰板瞬间垮了,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韩耀皱眉:“咋的了?哪儿难受?”

    张杨摇摇头,低声道:“哥,有件事我忘跟你说了,那啥……上回偷的粮昨晚上吃没了。本来我想今天再去南墙大地偷点儿,但是……但是今早上秋收,地里现在估计连根毛都没剩。”

    韩耀:“……”

    眼瞅着冬天就来了,韩耀本来还惦记着趁秋收没开始,赶紧多偷些存起来,不然冬日里肯定得划出一笔钱吃饭,却没想居然一大清早就把地收了。要是没别的法子,今年就得饥一顿饱一顿,毕竟就这么多工资,怎么可能上顿下顿都买现成的吃,根本吃不起啊。

    张杨叹气,“咋办,咱俩手里都没粮票,天天买现成的吃,那也没有那么多钱啊。”

    本来挺高兴的时候,偏偏赶上这么件事,韩耀咣当一声栽倒在炕上,苦恼的吁气。

    这他妈日子过得,简直都不如闹饥荒的年代,到底中国多强盛的时候才能富裕到他们头上啊。


 10共眠共勉

    眼看秋天要到头了,张杨在省城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现在又要为吃饭犯愁。

    韩耀这几年都是靠南墙苞米地硬生生养活自己,原本算着离秋收还有几天,所以才跟往年一样没着急,却不料今年这么火急火燎,本来少说也得三四天的活,竟然一天就拾掇完了。田里苞米和土豆全收走,剩下的玉米杆子散落在地头,无人清理,根本就是草草了事。

    然而一细想,这也难怪。明年开始全面实施包干到户,土地粮食都不再归生产队管,甚至生产队也即将成为历史。正好城南一带正在规划建设,政府就着分田到户的政策,这一片土地谁家也没分,南墙苞米地连同他们居住的一大片平房,将来都用于盖高楼修马路,建设城市。

    所以今年这茬庄稼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收获了,再细心拾掇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省城南郊一带的包产到户已经算是晚的了。张杨老家在年初就承包了十亩地,前几天寄出去的回信中,张杨还询问家里缴完公粮,剩下的余粮够不够,毕竟是头一年,虽然兢兢业业的干活种地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有成果。

    现在张杨自身处在这样的境况,心里面也就更惦记家人的温饱了。

    不过好在张杨的户口还在老家,他也头一次为此感到庆幸——户口还是在家的好,自己过得苦些无所谓,好歹口粮能按月分到爹妈手上,不然家他们的日子恐怕更要过得紧巴巴。

    只是无论心里再怎么宽慰,窘迫的现状依旧摆在眼前,没城市户口就分不到省城的粮票,爹妈那边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饿饭问题却没法解决。

    夜深人静,星轨繁复。院里西墙上的乌云间隙里,月牙透着白光显出尖角,低吠声在空旷幽长的胡同里回荡。

    张杨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实在饿得慌了才小声说:“要不咱们再去地里看看吧,兴许能有漏收的苞米棒子,捡回一斤是一斤,好歹能撑几天。”

    韩耀赤着上身侧躺在碎花布褥子上,桃酥蜷在他结实的小腹边打哈欠。

    他天天干力气活,抽冷子一顿吃不饱更难受,却只叹道:“我可不是去看了么,大地上光溜的就剩耗子洞了,连个苞米粒都没见着。”

    张杨也忍不住叹气。唉,到底是来年就再不种粮食了,附近人家都奔着漏收的散粮使劲,可不是一哄而上,顷刻就干干净净了么。

    白天的时候,张杨不是没想过跟苏城借几斤粮票。这些天相处下来,苏城对他真是不错,那他当真朋友对待,掏心掏肺也不过如此,再者俩人感情也处到一定份上了,要百八十斤没有,二十斤的粮票,苏城一定能借他。

    可紧接着张杨又一想,现在马上就要入冬了,家家户户都是自己舍不得吃,攒着等到过年用。就算苏城二话不说借给他,那也是把家里省下来的票子掏给他用,这让他怎么好意思伸手拿。毕竟,自己他要到哪个年月手头上才能有粮票都不晓得,承人恩情却还不起,给别人添麻烦不说,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可是不问人借也没别的法子了。

    粮店和市场里的东西几乎全要凭票购买,豆腐一类的食品还要以物易物,市场里的高价粮油倒是不用凭票,只是他们这点儿微薄的收入也负担不起。像他们这样手头没有粮票又没有东西的人,挣的钱又少,该拿什么过活都不知道。

    夜凉如水,小风从窗户缝隙溜进来,嗖嗖的直往人皮肉里钻。韩耀原本就饿得睡不着,光膀子躺在炕上让风一吹,浑身更不得劲了。

    其实也不是不想盖被,只不过他那床棉絮套子破破烂烂的,早就不能用了。上回张杨拿到院子一抖,扑簌簌落出来的全是尘土和煤渣,甚至还有几条憋死的钱串子,个个都足有一指多长!张杨要不是在农村看惯了这些爬虫,简直都要吐了,这人居然天天搂着细腿虫子睡觉!

    为此他还把炕席洗刷了一遍,火墙炕洞的缝隙也都用泥巴堵严实,生怕再有这些玩意儿在自己被褥里絮窝。可怜韩耀仅有的一床被子,就这么进了炉洞里烧成灰,晚上只能敞着睡张杨的褥子,张杨则把棉被折成两层,钻在里头睡觉。

    只是,这样的睡法在八|九月份还好,到了十月深秋就受不住了。

    凉风从脖颈拂过,直直跟着汗毛孔窜进骨头缝里,韩耀冻得顶不住,手从桃酥肚皮底下抽出来,想把褥子扯到身上盖着。

    张杨在黑暗里隐约看见韩耀的动作,低声道:“哥,你冷啊?”

    “废话,能不冷么。”韩耀把桃酥塞进张杨脚底下,“就一床被还让你烧了,你哪怕抖搂干净再给我也行啊,唉。”

    张杨跟张母一样最烦过家不利索,一听这话立刻不乐意了:“那还是被么,谁家正经人盖那么埋汰的被?你也不怕虫子在你身上下崽儿,烧了干净,不然说不定哪天满炕都得是虫子。”

    韩耀懒得拿话跟他对付,气闷地掀开花布褥子,“行行,明天我跟车站哥们儿再要一铺盖。”

    张杨却坐起身,把棉被推到韩耀身上,道:“咱俩睡一床。”

    棉被上温乎乎的,还带着张杨的体温,韩耀展开上下比量,“够大么,别咱俩往身上一盖,东头漏风西头潲雨的。”

    “够。我妈按俩人宽窄缝的,没看我折起来睡都够用么。”张杨想把桃酥重新挪回褥子上,不小心抠到它尾巴尖,大猫愤怒的挠了他一抓,被韩耀捏着后脖颈上的皮丢在一旁。

    张杨爬到韩耀身边,韩耀抻开棉被,把两人罩起来。

    虽然棉被有两人宽,但褥子却是单人的。韩耀一米八七的个头,整个人膀大腰圆,再加上张杨,俩人紧巴巴的挤在一起,倒是十分暖和。家里没有枕头,韩耀枕着外套和上衣,问l身旁紧挨着的张杨,“能枕到么,脖子难受不?”

    “还行。咱俩侧身躺着,地方能大点儿。”张杨往上挪动两下,枕在临时枕头上。

    韩耀翻身跟张杨面对面侧躺,张杨温热的鼻息拂在颈间和下巴上,让他舒服的直叹气。

    土坯屋子是用报纸糊的顶棚,上面是空的,只隔着一层塑料布,每晚都有成群结队的耗子来回跑动,不时发出刷拉拉的轻响。

    张杨摸摸瘪进去的肚子,小声道:“原来我家刚搬到新屯子住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揭不开锅,那时候饿得浑身没劲儿,我爸就琢磨着要吃耗子。”

    “啥?”韩耀微惊,“你们家是饿成啥样了啊?”

    张杨轻笑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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