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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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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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直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

乐世界里头,高尔夫球场往左拐,有一个“游客止步”的地方,唤“风满楼”,原来便是金先生的办公室。

史仲明引领他们内进,又是未见人。

怀玉游目这个办公室,四周悬挂了名人书画,还陈列了彝鼎玉雕。最当眼的,是堂前供奉了关羽像,燃烛焚香,这关圣帝君,旁边还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下联书:“兄去德,弟翼德,德尼德弟。”——在帮的如此崇拜关帝,看来是看重他的义气。

正看着,魏金宝扯扯怀玉衣角,方回头,史仲明一早已立起来。

金先生还没进来,空气已无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头兽,远远地泄漏一点风声,没来得及思量,它已经到了身边。

来的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点胖,不过仍是薄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进来,史仲明马上上前接过了皮包,他这般一貌堂堂的人,此时却也不坐了,只随侍在侧,向各人引见。

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啸风坐定了,向他们点个头。

脸盘是长方的,有个非凡的鹰钩鼻,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对面的人,总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吗?我是什么分数,难道已写在脸上?

金啸风只对李盛天热切点,听起来也不是客套废话,只道:

“欢迎你们来,闹猛一下,我就是爱听戏。你们走过了台,我定当来欣赏。角儿来乐世界献艺玩玩,便是天然的广告。仲明有跟你们谈过么?”

那史仲明当下便补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们夜场当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戏来乐世界,算是我们把戏台借给你们,让你们把技艺介绍给观众”

说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过日场的事儿,当初也没交待过。”

史仲明不理他:

“我们乐世界还可以义务代你们接洽堂会,也不要你们扣头,跑码头也不外是挣碗好饭吃,堂会多了,收入自然可观。而且我们其实只要你们每天在台上弄得热闹,就是重复的剧目也不打紧。”

说了这么天花乱坠一番话,原来是让他们把日戏的包很自动减少,换句话说,在乐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轧闹猛。

李盛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笑道:

“可我倒是没准备日戏上游乐场的——”

正待推头,金啸风也笑道;

“让年轻的徒弟们上好了,也不偏劳师父。难道他们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们斤两,这个档口这个场,我也不是随便让人乱轧,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来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没啥余地。

金啸风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会带李老板他们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传弄好。”

史仲明答应一声,又报告:

“昨天来了个招生广告,是位中央委员办的中学,他们不是邀您担任董事长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字招徐。这稿我还没发,您的意思——?”

“闲话一句,让他们登好了。以后这种小事不必说。交易所那儿送来的一份礼,不中我意,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们——”

“你做事体也落门落槛,教教他们吧。要没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领着他们离去,史仲明忽转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点半才到。玛丽来个德律风,说拍完了戏,一睡不肯起床。”

只听了“段小姐”三个字,这张深沉的脸乍亮。

才一闪,已回复原状了。

出了风满楼,面对这缤纷多姿的乐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开始多了,他们买一张票,才小洋二角,十二点钟进场,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阁、共和台、共和厅、共和楼上的都是不同的戏,也是有名声的角儿呢,这地方真不简单,谁敢不买帐?

“各位老板,日戏还没上,不若到京剧场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说。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着布景。

怀玉见了奇怪:

“咦,怎么你们用的是软布景?”

“哦,我们早就不挂‘守旧’了,现在流行的是在一张张软片上画上客堂、房间、花园、书房什么的,换景时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问:“什么是‘守旧’?”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呛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开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很》。赌,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人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扭!”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荡的波浪正惺惺松松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艳光四射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任格,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婢仔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橡俄而又敷衍。水光数效益发的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哈,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对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色,浅笑:

“暧,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里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胧,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氛红,全都胀鼓鼓的。

朱盛里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人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停停,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析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的受择,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致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的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未,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望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给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钻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

“那么露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清理不合城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

“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的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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