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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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之夜-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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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避也好,软弱也罢,他至少还可以回家。
  纪言这样想着,心情渐渐有了温度。他怀着希望沉沉睡去,等待明天的到来。
  ——却不知道,明天,意味着希望,亦有可能象征绝望。
  几个小时之后,一个毫无征兆的事件,将再次向纪言印证,命运之残酷、叵测与荒诞。      
  

☆、请你原谅

  纪言记得,那天积雪未消,压在屋顶、树枝、台阶和地面上,泛出一层蒙着薄薄尘土的白光。他很困,浑身倦乏,整个人一挨到座位上便无法动弹,就连稍微抬下眼皮,看一眼后视镜里的人,也不肯去做。
  “你有个好父亲。”
  连轶的声音隐隐传进耳中。
  嗯……好父亲。
  纪言心中清楚,不管纪振林做过什么,纪振林对他的父爱与付出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怎么可能说“没错,我的确有个好父亲”这种话呢。这种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于是纪言闭上眼睛,懒懒地不予呼应。
  动荡隐匿在白色雪雾下,如埋藏地底的雷。火苗沿着时间缝隙咝咝窜入,引燃、爆炸,冲击力顷刻间摧毁整个世界。
  纪言没有想到,那天,那个他不曾回头看一眼的,站在楼梯口目送他离去的身影,会以最锋利的刃、最阴狠的毒,最噬骨的痛,刺入心底,成为一道血肉溃烂,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尘埃飞扬,所有的一切失去意义,沦为废墟。
  纪言从太平间中出来,一步一步,走到方浩强身边,一点一点,坐到椅子上。
  方浩强眼眶通红,哽咽地道:“叔叔被摩托车撞了,开车的王八蛋给跑了,别人问他成不成,要不要去医院,他说没事,就是有点渴,买了瓶水喝,没想到一喝,就不行了。我接到公安局电话的时候,叔叔已经,”他嗓音哽住,一抬手,抹掉鼻涕眼泪,“……哎,不说了。这事别说你接受不了,我都难受得厉害。太突然了,没法相信。”
  纪言坐着,靠住椅背,双手垂放在腿上,整个身体一动不动。他没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听不见,一双眼睛空洞洞地睁大,瘦削脸庞上的神情晦暗不清。他好像一个没有魂魄,废弃多年的木偶,散发出发霉、死寂的气息。
  方浩强看见纪言这个样子,心中涌起强烈不安。纪言从知道这件事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话,没有表情。他不知道纪言心里在想什么,但他害怕纪言这种状况。他害怕纪言这样压抑下去,不宣泄、不倾诉,会出问题。
  方浩强轻轻扶住纪言的肩,劝道:“公安局已经立案了,肯定很快就能把那个撞叔叔的畜牲找出来。那王八蛋狗杂种,要是被抓到,我一定打断他的腿。”
  纪言没有反应。
  “你难过你就说出来,别憋着。哭没事,不丢人,这事儿放谁身上都承受不了。”
  “我知道你心里头内疚,没赶在叔叔闭眼前回来。但叔叔不会怪你的,他那么爱你,肯定不会怪你的。
  而且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叔叔人没了,魂还在这儿,还守着你,他肯定不希望瞧见你这样。”
  “你说句话,就说一句话,成不成?你这样,我心里发慌啊。”
  “纪言,求求你了,说句话吧。我是方浩强啊,你至少转过头来看看我,好吗?”
  “……”
  方浩强说了半天,绞尽脑汁、费尽唇舌,也没能让纪言产生任何反应。纪言这次回来,样子很不对劲,瘦了,黑了,表情阴郁,像是本就陷在某种苦闷之中。那种苦闷还未排解,这样一个晴空霹雳又突然狠狠打了在纪言头上。
  方浩强产生某种错觉,仿佛纪言体内有一样本已脆弱的东西,咔嚓一声,再也无法承担重压的,折断了。
  方浩强陪纪言办了纪振林的丧事。
  纪振林性格沉默,寡言少语,平时很少与人接触,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几位乡下亲戚、邻居及同事仪式性的吊唁,没有其他人过来。
  到了傍晚,灵堂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纪振林的照片摆放在灵台上,在缭绕烟雾中安静无声。
  照片里的纪振林还很年轻,大概三十出头,戴副眼镜,斯文清俊。纪言很小很小,小到母亲还没有与另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前,纪言觉得,母亲也是爱过纪振林的。他最初的记忆便是母亲温柔地抱着他,轻轻摇晃着,笑道:“以后要变成像爸爸这样的男人哦,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能做饭能洗衣能扫地,这种男人才是好男人呀,妈妈很幸福。”
  那时候,母亲是幸福的,可是很快,幸福便破碎了。
  现实从碎片里探出头来,露出它残忍荒谬的本来面目。
  纪振林是同性恋,再对周若雪温柔体贴,依然是个同性恋,他给予周若雪的打击,沉重而致命。
  纪言无法责怪自己的母亲那样决绝无情地抛弃他,然后在许多年后,找到他,却又再次决绝无情地抛弃他。
  他无法责怪母亲,无法责怪母亲与其他男人的婚外情,甚至无法责怪母亲与其他男人生下的孩子。他责怪不了,因为母亲,也是这场婚姻的受害者。
  根本就是一场不该有的婚姻。
  一个无法爱妻子的丈夫,一个深爱丈夫却无法得到爱的妻子,以及一个不是由于爱,而是由于社会与伦理压力,无辜又背负原罪出生的孩子。
  孩子的母亲在结婚四年后,发现丈夫隐藏的秘密,从此性情大变,越来越刻薄尖酸。孩子逐渐长大,成长为十六岁的少年,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时间、地点和空间,目睹父亲违背常伦的性关系。一切都错乱了、毁灭了
  、坍塌了。被错误地组合起来的家庭,碎为齑粉,分崩离析。
  纪言背靠墙,默默地坐在地上。
  方浩强陪在纪言身边,一整天没吃东西。可他不敢走,他怕他一走,纪言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方浩强熬到晚上八点,饿得眼冒金星,脑袋发晕,蜷缩起身体努力抵抗饥饿,可肚子还是“咕噜咕噜”发出一串抑制不住的声响。
  这声响搁在灵堂里,异样地尴尬。
  方浩强不好意思地抓抓脸,道:“纪言,要不咱……去吃点东西吧。人是铁饭是钢,不能老饿着肚子啊。”
  他这话是冲纪言说的,但他完全没指望纪言回答。从昨天到今天,他冲纪言说了不下一千句话,纪言一个字也没有回应他。
  他开始怀疑纪言是不是丧失语言功能了。有个病叫什么来着,失语症,没错,在遭受重创时,有可能患失语症的。
  如果纪言患了失语症,那得抓紧接受治疗啊……
  方浩强正在忧心忡忡地胡思乱想,忽听身边之人用很闷很哑的嗓音道:“你去吃吧,别担心我,我不会做什么事。”
  方浩强愣住,愣了好半天,才一节节转过坚硬的脖子,睁圆眼睛,恍惚惊疑地望向纪言。
  不会是幻听吧,他心想,纪言这家伙刚才到底说话了还是没说话……
  却见纪言弯起左腿,将手肘搭在膝盖上,仰起脖子,后脑勺轻轻地抵住墙。
  “你去吃饭吧。”纪言又说了一遍。
  这次,方浩强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幻听。
  纪言的的确确,开口,说话,了。
  “妈啊,你终于肯说话了!”方浩强激动地扑过去搂紧纪言,语无伦次地吼道,“我都怀疑你得失语症了。太好了,你又能说话了!你没得失语症,没得!”
  纪言任由方浩强摇来晃去。
  “跟我去吃饭!”方浩强抓住纪言胳臂,想把纪言从地上拽起来,“你从昨天到今天就没吃过东西,赶紧跟我吃饭去!”
  “我不饿。”
  “别那么多废话了,走,去吃点东西!”
  “阿强。”纪言望向照片里的纪振林,“我爸活着的时候我没陪他,如今他没了,让我多陪陪他吧。”
  方浩强一愣,叹口气,松开纪言,让步道:“那成,你在这待着,我给你送点饭菜过来。”
  “不用,你今晚别过来了。”
  “纪言……”
  “让我跟他单独待会吧。”纪言缓缓地道,表情和语气都极为疲惫。
  方浩强平日
  滔滔不绝,可以和人聊个没完没了,到这时,却一句安慰的话都挤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拍拍纪言肩膀,悄然离开了灵堂。
  灵堂里,只剩下纪言和黑白照片里的纪振林了。
  其实不必将纪振林的照片洗成黑白,纪振林这个人也是黑白的。他存在于世上,却在其他人眼中完全透明。上班、下班,从单位到家,再从家到单位,每天都是昨天的翻版,过去乏善可陈,今朝毫无意义,未来没有希望。他存在感太过稀薄,稀薄到活着,或者死了,没什么人会真的关心,以至于,没什么人会假装关心。
  就连他惟一的儿子,他生活中惟一的色彩,在他死去前的最后一刻,还关着手机,找不到踪影。
  纪言默默地想,那时推开连轶和苏瑞时,还觉得自己在装混蛋,如今看来,他哪里是装混蛋呢。他就是个混蛋,一个该被处死,不,处死也无法洗清罪孽的,十恶不赫的混蛋。
  他犯下了多大的罪?
  他罪恶到甚至不肯回头看一看,那伫立在破旧楼道旁,默默目送他离开的身影。
  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哪怕只是一眼、短短一秒钟的一眼也好啊。让他知道纪振林对他小心翼翼的父爱,让纪振林知道,他收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父爱。
  挂钟滴答滴答作响,墙角边的纪言和照片里的纪振林,在长久地对视中沉默。
  晚上十点,一个黑衣男人走进灵堂。
  男人在五十上下,国字脸,棱角分明,气质严肃沉郁。他身后跟着两位黑西服的青年,正要跟进来,却被男人示意在门外等候。
  纪言一瞥,便飞快地垂下了双眸。
  虽然抿着唇,可牙关却猛地抖了一下,双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
  男人走到灵台前,双膝跪地,匍匐身体,磕下三个极重的响头。他这番行为让门外两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印象中,男人从没对谁如此谦卑过。
  照片里的人,看起来斯文腼腆,懦弱温吞,怎么能令男人做出这样的举动?
  男人磕完头,缓缓起身,深深凝望照片中静止不动的人。一个人影从墙角冲出,拳头狠狠挥向男人。男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眉心和嘴角破开伤口。
  门外两人见状,正要阻拦,男人一声喝止:“你们不要过来!”
  两人生生收回脚步,眼睁睁看着男人被那怒不可遏的年轻人,摁倒在地。
  纪言死死揪住男人衣襟,双眼被狂怒烧出焰火之色。
  ——这个男人,他化作灰也认得!
  十六岁时,那个压在纪振林身上的男人,那个不断闯入他噩梦的魔鬼,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纪言一拳拳朝男人挥下,男人没有躲避,一声不响地承受着纪言的痛击。
  门外两人吓傻了,脸色泛白,额头冒出涔涔冷汗。以男人如今的权势地位,几乎没人敢忤逆男人,更别说,对男人拳脚相向了。
  而且……男人,竟然任由那个年轻人凑他。
  太诡异了,两人无法置信地对视一眼,实在是太诡异了。
  “对不起。”
  过了很久,男人低声道。
  纪言粗吼:“对不起有什么用!”
  “对不起,”男人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鼻青脸肿,头发衣衫凌乱,显得狼狈又不堪。原本威严的面庞,浮现一种至深至沉的绝望……
  男人仍然在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纪言怔住,抬起的手悬在空中。
  忽然间,满腔满肺的暴躁、狂怒和厌恶,被一种彻底的无力感冲散了。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望向纪言,又仿佛穿透了纪言望向远方,双眼隐现泪光,“对不起……”
  纪言恍然明白。
  男人看的不是他,男人在通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男人在向那人道歉,在乞求那人原谅,在绝望又卑微地,向那人赎罪。
  纪言缓缓地放开男人,摇晃地站起身,走回墙角,慢慢地坐下。
  “你走吧。”
  纪言低着头,语气疲惫地道。
  男人默默地看了一阵纪言,起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纪言突然问:
  “你爱他吗?”
  男人身形一震,静默许久,才用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苍老声音道:“爱,一直爱。当我们没心没肺长大时,我爱他;当我们偷偷在一起时,我爱他;当我们不得不分开时,我爱他;当我们互相仇恨彼此伤害时,我爱他;当我们被现实阻挡再也无法相见时,我爱他……直到此刻,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依然爱他;等我也到了那个世界,我还是会爱他。”
  纪言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闷闷的笑声。
  他笑了两声后,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道:“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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