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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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杀-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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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司空又这样招她。扛自己的人生已经疲惫,她没力气扛别人的人生。



但大雪封山,他余毒未尽,又不能驱他走。



所以,司空说要跟她学医,她是欣然的。只要不要一直盯着她,能转移心思倒是好的。家里有许多药材,一样样的认其形状气味,了解药性,颇能排遣雪深寂寥。



也教他把脉,针灸。他原本就认得全身穴道,教起来很快。司空很用功,常常抱着医书看,像是要考秀才一样刻苦。淡菊这时才能放松些,那种心烦终於散去。



一日雪歇初晴,淡菊到药圃去察看,交代司空待在家里。不下雪反而冷得多,他身子还很单薄,药圃的范围很广,不想他因此受了风寒。



他没说什麽,只是点点头。



等她察看回来,却看到司空在院子里打拳。



看起来像是太祖长拳,只是让司空使来,却增几许柔秀,然而姿态潇洒,宛如玉树临风,看他拳法森然,显见下了不少工夫,下盘极稳,呼吸悠长,并不是花架子而已。



她也会一点武术,不过是强身健体为主的,讲究道家圆融之意。听说是设立迷阵的高人传给师父,师父又传给她。真想要跟人动手,那是绝无可能,但想益寿延年,青春长久,那倒不难。



她心底一动。太祖长拳毕竟太刚猛,对他这样体弱不甚合适。不如把这套无名拳法交给他,说不定还好些。



待他收拳,神情泰然从容,看向淡菊时,目中自信的精光猛然刺了她一下,待要看真,司空已经垂下眼帘。「淡菊姑娘。」她微讶,但也安心了些。看起来司空已经走出来了。「司空公子使得好一手太祖长拳。」「图个强筋健骨罢了,不敢说好。」他眉眼间的郁郁已散,神情温和,已经看不到柔弱的表情了。



她又更放心了些,「那司空公子有意再学一套拳法麽?只是这套拳法还讲究吐纳,有些麻烦。但养气培本,颇有些功效。」司空却有些迟疑,「…需要拜师吗?」他赶紧解释,「我已有师尊,若再拜师则须禀明…」「不用,哪这麽麻烦。」淡菊轻笑,「司空公子能武,再好不过。一味静养,莫若动静相宜。」於是,除了学医,司空又跟淡菊学这套无名拳法。整个冬天,他们都是这样默默相伴,有时淡菊恍惚起来,会觉得司空已经来了很久很久,而且会一直留下来。



她似乎已经习惯司空在灯下读医书,雪白如玉的手翻着书页。微微皱着眉,认真的表情。和偶尔抬起眼来,有些迷茫脆弱的眼神,看到她时会粲然一笑,满室生光。



习惯他沈默的跟在後面的脚步声,听她指点讲解药材,谈论相生相克。也习惯了教他无名拳法,他也能尽解其中圆融之意,飘然如雪中寒梅。



也许就是太习惯了,等开春以後,她也没再拒绝司空的帮忙,让他陪着荷锄药圃。



他总是将袍角系在腰带里,和她一起劳动。甚至陪她一起牵着老驴下山,贩卖药材、采买,在他面前,她老忘了自己长什麽样子。



每次动念想帮他安排个新的身分,送去适合他的地方,她总会辗转难眠整夜,说服自己,再多留一阵子,再让他多学一点。就算不为医,也能自疗。



但这日,司空笑吟吟的折了枝桃花,走来递给她,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他已经痊癒,残毒也已清除。她的手术很成功,没留太多疤痕。



这方美玉曾经破碎,她极尽所能,已经将之修复完整。但这玉,终究不是她的。



「司空公子。」她温柔的说,「您的身体已经完全癒可。或许您要送信归家?」司空脸上的血色都褪了个乾净,萧索如春雪未融,「我没有家。」「…如果您坚持不归家,或许我可以将您安排去江南…我师父在那儿有个挚友,为人宽厚,您这样美质,他一定将您视若己出…」淡菊不敢看他。



手里的桃花这样艳,艳得像是火,几乎要烧着她了。



「我哪里都不去。」他脸孔惨白,眼神却幽深,「淡菊大夫,我说过,待癒可即为你的奴仆,要不,你就把我卖了。」淡菊局促起来,「司空公子,何必如此…」她想了想,「不然,你拜我为师吧?我将所有医术都教给你…」「不!」司空怒吼,「绝对不!我绝不拜你为师!」她愣住了,「…为何?你不肯拜我为师,却要与我为仆?」司空的脸孔更惨白,低头站在她面前,良久才毅然抬头,拉住淡菊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这瞬间,淡菊明白了。师徒为五伦之一,司空不愿违背伦常。



她勃然大怒的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搧他几个耳光。但她从来不曾与人相争,此刻只气得胎记更为鲜红,抖了好一会儿才骂出口,「莫这般轻贱自己!因为你轻贱的是我极为看重的人!」她怒弃桃花,转身就走。只是司空从背後用力抱住她,全身不断的发抖。



百花杀 之六  @  作者:蝴蝶seba



他的颤抖,引起淡菊的心酸。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司空虚环着她,压在背上,像是已经不禁负荷。



她的师父是空前绝後的女神医,行走江湖十三载。医疗笔记堆叠甚高,毕竟她隐居後能做的事情也不多,这些笔记都写得整齐,全是白话文,一看就明白。



当中有一册专门记录女性伤病,更是字字血泪,触目惊心。当中一章她只看过一次,做了数日恶梦。



有些被迫失了清白的姑娘,往往如颠似狂,甚至有的自贱自恨,将自己卖进青楼,或被丈夫百般虐待也甘自如饴,奇模怪样,不一而足。



司空…居然符合当中某些描述,原本应该冷静的医心,却彻底动摇了。



「你…别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报恩的东西。」眼泪潸然从颊滑下,「你明明厌恶任何碰触。能忍住我的医疗,已经是非常勇敢…」司空全身一震,颤抖得更厉害,却没有松手。



「不要紧的,」淡菊喃喃的说,轻拍他的手背,「过去了。那不是你的错,我已经医好你所有的伤。你要珍惜自己,因为那是我费尽心血而来的…珍惜这段医缘…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别再让我心痛。



司空的手臂慢慢垂下来,仰天放声大哭。



淡菊拭了拭泪,站起来,悲悯的递手帕给他,却被他扯住袖子,扑进怀里。哭得像是个无助的孩子啊…这美好的少年。



他哭着说着,说他父兵部尚书郎遣他去仲春牡丹宴,就此落入三王爷的魔掌。被困在王船画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夏末时,双目已盲,无法举步,对他的看管才略略松弛。



他奋起一击,藏剑杀了看守人,自沈江中,是希望可以死得乾净。不知为何却在竹林苏醒,他盲目仗断剑试图走出竹林,却在力竭时意外获救。



惊心血泪,几乎击垮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淡菊完全忘记医者该有的离尘心,被他的悲哀彻底感染,偎着他的脸,混着泪。



他还记得,那双温暖的手,一声声哀伤的叹息。他曾经怒骂惨呼到嘶哑无声,甚至曾经痛哭哀求幸免而无果。他所有的尊严都被撕碎,早已被污秽到不堪闻问的地步。



日夜只有痛楚相伴,身心都再也无法负荷。



那双温暖有茧的手牵他走出黑暗,抚慰他的伤痛。温柔低沈的给他新的名字,试图弥补他破碎的自尊。



看到他被染污而伤痕累累的身子,却只是一声声的叹气,带着微微的心痛。一点都没有嫌弃过他。



安慰他,鼓励他。什麽都愿意教他。



他却没有什麽可以给的…命是她给的,一无所有。既然人人都说这相貌好,那他也只有这个可以给。



「…我什麽都可以给你!命也可以,什麽都可以!」他紧紧抱着淡菊的腰,「只要你还愿要…我不要离开,我绝对不要离开…」淡菊冷静了些,抚慰的拍着他的背。师父似乎说过,这是种创伤後症候群。



现在的他,真的引人怜爱。



「哭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淡菊安慰着,「我在这里。」***哭过那一场,司空小病了一阵子,见到她似乎非常羞赧,总不好意思看她。淡菊却不提那天,只是细语宽慰。



几天後,司空可以起身,淡菊却在百花杀亭发愣。



春天百花齐开,菊圃那儿却不怎麽有花。司空一路寻去,只见淡菊撑着脸颊,面前一杯已凉的槐角茶,心神不知道到哪去了。背倚着那根柱子,上面正是「冲天香阵透长安」。



他一直觉得,淡菊的身上是香的,药香。各式各样的药材,长久这样接触,已经深深染在她的身上、心上,即使沐浴出来,也还是带着若有似无的药香。



之前看不见的时候,就是靠她的药香分辨。



她总说,自己长得不好。的确,初见时他的确吓了一跳。但相处了两个多季节,他倒想不起来最初幻想中的淡菊该什麽样子。偶尔他和淡菊下山,见到街上女子,反而觉得她们面白得怪异,日後才恍然她们少了淡菊脸上的艳红胎记。



淡菊就是淡菊。也没什麽长得好长不好。是他愿意为奴为仆侍奉的人,是他愿意什麽都给的人。是他…不怕被触碰,甚至会起朦胧心思的人。



他被折磨到最後,已经麻木了,再猛烈的春药也没能让他起反应。



默默的,他站在百花杀亭外,看着淡菊,和她周遭静谧的气息。



她抬头,才看到亭外的司空,她很想笑一笑,但心思沈重,满怀不舍。她依旧先叹了口气。「才刚好些,怎麽又站在那儿吹风?」司空提袍进亭,坐在她身侧。



「司空公子…」她悲感一笑,「应该喊你刘慕青刘公子。」他的脸转瞬苍白,眼睛转看地上,「…我不认识那个人。」淡菊静了静,「…三王爷因为谋反已伏诛。」她又沈默了一会儿,「他谋反罪状是兵部尚书郎刘大人蒐罗的。就在去冬…大雪封山的时候。」他没有说话。眼神却渐渐哀戚。



「刘大人不是不想救你。」淡菊慢慢的说,「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哪。你不见以後,他锲而不舍翻遍京城,几乎地掘三尺。却不知道你已经被绑去王船,顺流而下…等他知道风声,以为你已死…」司空还是没说话,只是将脸别开。



「大仇得报,但刘大人却积劳成疾,刘太夫人已於去年夏末忧愁而亡…」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



他终於没忍住,跪了下来,大喊了一声「奶奶!」热泪汹涌,「孙儿不孝…」淡菊无声的叹息。司空…刘公子还有挂念他的家人,他未来会好好的。残害他的三王爷已经让刘尚书弄死了,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那不幸的过去。



虽然不舍,但也算是善始善终。



刘慕青亲笔写了家书,等待家人来接的那几天,淡菊待他特别和蔼,即使牵手拥抱也没有拒绝。她知道,他害怕,前途茫茫,不知道家人会怎麽对待他。



行百里,半九十。慕青方寸已乱,她不能心慌,更不能被不舍压垮。



那天山下医馆鸣来客钟,她亲手携了慕青下山,走出迷途。见了在竹林外焦急等候的老仆,他却怎麽也不肯放手。



淡菊指着挂着石磬的道旁,「你还是可以来。不用麻烦医馆,击磬我就会知道。



你是满百的有缘者,我能请你进来喝茶。」「…你等我。」慕青紧了紧手,「不要嫁别人。」她皱起眉,有些愁苦的笑,「刘公子,你开玩笑吗?」他不答言,手越握越紧,「我是司空,不是刘公子。」看着他固执的眼神,淡菊拢了拢他的头发,点了点头。没有说出口的是,我谁也不嫁。



一步一回头的,司空…慕青走出她的视线。



她突然觉得,整个竹林这样的空旷、寒冷。像是她师父解释过的「广寒宫」。但她不是嫦娥,也不会碧海青天夜夜心。



只是,她没想到,她自以为善始善终,却还是误解。



若不是她深深感叹,中夜方眠,还睡得很浅,说不定就死於非命了。等她看到窗纸泛红时,起身察看,才发现整座竹林已经着火,焚风一吹,让她呛咳不已。



为什麽?莫非结满医缘,这阵就不保了?为什麽二十几年来坚固沈默的迷阵,会在一夕之间起火?



她仓促的背起医箱,抢救了手术器械,还想抢救师父的手记时,那头满山乱逛不归家的老驴,已经踢破门冲了进来,脾气很坏的对她长鸣,扯她衣角,几乎扯破她的衣服。



「师父的书!师父的家…」她惨呼。



老驴坚决的将她拖出去,火舌已经非常近了。她哭着翻身上驴,从来没想到这头老驴还能撒蹄狂奔,甚至比马还快…牠轻巧敏捷的跑过淡菊采药走出来的山道,翻过另一个山头,一直跑到滨水码头,才力竭的倒下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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