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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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镜- 第9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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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我不是蛔虫,就不猜广微的心思了,咱们只看棋局。”

辛乙袍袖一翻,虚空棋盘显形,直接将外间棋局复刻了过来,而且是余慈排出第十一个窍眼,广微真人将断未断之时。

他粗短的手指,在棋盘上划过,却没有指向最具争议的余慈棋形所在,而是圈住了广微真人当时的布局。

“广微布局很活,虽然后面用的是天将云车五雷法,可当时至少是做了三种准备,不管是飞、是挡、是尖,都有一种变化,我相信,再有一到两手,变化可能会再多出一倍。

“可惜,这时候,渊虚天君的棋形露了破绽,而距离第一符完成,也只剩下一手,确实,一个冲断就能打掉,可偏偏这一着,不在预设的变化之中。这位……蓝道友是吧,你会怎么选呢?”

蓝学桢吸了口气:“还是要断!广微真人完可通过这一手夺回先机,顺势进入绞杀局面,以攻代守,徐徐布局,这正是他的强项。”

“先机?那也要夺得回来呀!”

辛乙笑眯眯地在棋盘上一抹,上面的棋路便又倒退回过,直到余慈除座子之外的第三子落下之时。

“渊虚天君走得比较直,我大概是在第四手,知道渊虚天君想要走什么符形,广微的预见之力不在我之下,又有直接的气机感应,我估摸着,起码要比我提前一子知晓。所以他在应手之时,明显有一个变动。”

说话间,也拟化出广微的落子情况,经他这么一提醒,只要是深谙符法的修士,都看出了端倪,便是蓝学桢也不自觉点头。

“渊虚天君已经把符形窍眼都给演示出来了,大概的思路,大伙儿都明白,不要看他以后的行棋,就从这儿推衍一番,反正那个破绽肯定会出现的……又会出现在哪儿呢?”

不管懂不懂行的,都听出了辛乙话中深意。

这时候,广微真人的长考还没有结束,懂得符法的修士一个个够着脖子往这边小棋盘上瞅,小有争论,那些门外汉可就尴尬了,只能对视苦笑。

其实这也没有花多长时间,比如蓝学桢,才看了三五息时间,脸上就有些发僵。

他算出的“破绽”位置,至少比现实棋盘上横偏了三道!

其余人等,得出的结论也差不多。

一时间,述玄楼内静默了,只听得辛乙悠悠话音:

“太乙烟都星火符,源出诸天飞星之术,是构成天垣本命金符的一条。既曰飞星,便有天星变化,因时而动,这些东西,湖上那些魔怔的小家伙儿们不明白,蓝道友怎么也糊涂了?还好,从这儿看,广微没有糊涂……

“可最终,他还是功亏一篑,就算面对着渊虚天君的棋形破绽,也不能下手……为什么?”

辛乙环顾楼内修士,嘿然道:

“他来不及!

“从头到尾,广微都是给渊虚天君牵着走,他先后用了八着,意图限制渊虚天君的棋路,同时寓守于攻,准备了三个后手,就是我上去,也未必能强到哪儿去。

“可是,和上清符法比窍眼多寡,就等于是和论剑轩比哪家的剑利,以我之短,对彼之长,哪能讨得了好?天将云车五雷法,只见云车,不见天将,只临时将就,用出来半个;若不是那一记缓手,这半个也难成形。

“缓过一手,还有余裕完成变形的半符,若是进入绞杀,和渊虚天君去比划哪个成符快?哪个窍眼少?还是说,你们真把这一局当成了下棋,对渊虚天君的乱战搏杀能力不抱信心呢?”

满楼修士持续哑然。

蓝学桢脸上青红交错,尴尬万分。

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若广微真人按他的思路,说不定在第十二、三手的时候,便要脆败出局。

这是寻常棋局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但在星罗法上,不是不可能。

当然,广微真人没有去做,那个被快速扫出局的,仿佛是变成了他自己。

和蓝学桢同样感觉的,述玄楼内外,绝不是一个两个。

“不过呢,渊虚天君确实是动心眼儿了。”

辛乙摸着下巴,笑道:“在出言要求执先之时,还有,在座子之时,可都一点儿不客气。前者是要抢占主动,后者则是逼着广微应手,誓要决胜于中盘之前……所以说,广微脸皮薄呢,要是我在,就是不要这张老脸,也要说‘老子从没下过棋’,先抢了先再说!”

他那张老脸确实厚实,说得也是理直气壮,满楼修士却没有嘲笑他的心思,有的,只是沉默而已。

第八十八章意若骄阳普照大千(上)

辛乙说得再诙谐,满座之人,也没几个能笑出来的。

这是否就是讲,以渊虚天君如今的符法造诣,就是以辛乙之能,也要争抢一线先机,才有必胜的把握?

也许,星罗法这个模式本身,就做了许多限定,不足以反应出全面的水平。

可有辛乙从头到尾的分析,再加上这一记断语,当然,还要算上前段时日惊天动地的“万古云霄”,渊虚天君在符法领域的地位——相应的,也是在修行界的地位,便是真正下了定论,再无人能够动摇。

不只是在北地三湖,就是去八景宫、去论剑轩、去西方佛国,至少也要拿出对待辛天君的礼遇,才不至于失仪。

这还是撇掉“上清宗主”的身份之后。

在座的修士,不可避免地就要深想一层:

对这样的渊虚天君,究竟该怎么相处呢?

先前的设计,是否会有效果?

若要调整,又是哪个方向?

楼中修士心念疾转,消化冲击,偏偏辛乙犹嫌不足,挥手打散了小棋盘,移目到楼外的虚空棋盘上:

“渊虚天君以堂堂之阵示人,广微亦以堂堂之阵对之。两人尽情阐释符法之妙,清晰直白,直指堂奥——看得出不算什么,看不出才真叫奇怪!”

他环目扫视,眸中神光如电,忽地招呼一声:“蓝道友。”

蓝学桢从失神状态中惊觉:“呃,天君?”

“我记得百年之前,你到龙霄城天篆分社,讲授‘纯阳气法’在符箓中的应用,精微玄通,天花乱坠,尤其是‘以气养神,一阳还真’的妙诣,我也要给你拍拍巴掌的,似也不比今日这二人逊色太多……怎么今日,如此大失水准?”

蓝学桢脸上通红,做声不得。

“还有你……你叫什么来着?”

辛乙指的是最先说起“君子可以欺方”酸话的那位,相较于蓝学桢,那待遇还远远不如。偏偏这人还必须报上名姓,供辛乙臧否,那份儿别扭,旁边人看了都替他难受。

还好,辛乙只是一时姓名和真人对不上号,听他自报家门后,有点儿恍然大悟的意思:

“刘公远,飞羽堡的,我记得你。虽说自你们家刘老太爷之后,再没有个敢争风气之先的人物,一水儿的匠气十足,可在细腻缜密之上,还是很有水平的,只是今日,怎么细腻得不是地方?”

刘公远暗中咬牙,却还要赔上笑脸。

飞羽堡的根基位于五链湖,西南端正好是挨着云中山脉的边缘,时刻感受到八景宫的压力,故而在面对辛乙这样八景宫高层的时候,态度是很尴尬的。

以至于对辛乙那句“敢争风气之先”的暗讽,都要故作不知。

当然,刚刚想顺手拍个马屁,却被“反咬一口”的李道情,也没逃过去。

辛乙嘿嘿冷笑:“刚刚代大宇门出场的,叫公羊策的俊秀小子,是你弟子吧?你教徒弟的本事很不错,这是这份儿心思,却不要污了那小子的心肠!

“带着偏见看棋,无所谓,只是一时障目,判断错了,还有改正的机会。

“可若连看棋的心思都没了,还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也不怕教坏了徒弟?这是看在你有个好徒儿的份儿上,我多给你说几句,某些不自量力的蠢货,没的还污了爷的嘴!”

李道情白脸火赤,但还能勉强支撑,至于碧波水府某个“不自量力的蠢货”,则恨不能把脑袋埋在裤裆里。

当然,那位也在心里埋怨:都让八景宫的人骑在脖子上撒野了,你们高层那帮大爷们,怎么连屁都不放一个?

此时,述玄楼内外,不管是不是洗玉盟的修士,能避开辛乙台风扫荡的,也是少之又少,在汗颜之余,他们也都在奇怪:

就算辛乙手握着大义名份,可这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未免也太不把洗玉盟看在眼里了。夏夫人、楚原湘、杨朱这些高层,难道就眼看着辛乙把洗玉盟的面子给刮到地里去?

是不是还有别的因素在里面?

述玄楼内外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人们和相熟的交换着眼神,琢磨内里的深意。

对这一切,辛乙都看在眼中,对此,他只是哈哈一笑,笑罢又是叹息:

“好好欣赏吧,这样的场面,或许一辈子也就这一回!”

帘幕之后,夏夫人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介入的契机,悠悠开口:“以渊虚天君匠心独运,以广微真人宏深雅量,若得契机,或许真能为世间符修,昭示一路符法神通……他日这便是一段佳话,而我等参与其中,正是缘法。”

她呼应了辛乙前面的“缘分”之说,也引得楼内楼外不少人点头。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要讲究一个实事求是的。

真界是修士的真界,最根本的还是修行。这也就是为什么,各类供人交流心得、宣讲修行奥妙的“法会”,往往能成为一界最为人所看重的重要事件。

如果余慈真能将这一路符法神通演示出来,就等于是传道授业,可谓功德无量,各宗的史料记载上,都要重重写一笔的。

可是内行人也都明白,夏夫人话里,不乏有夸饰之处。

任万众瞩目又如何?根本心法不彰,只看窍眼、气脉的排布,有悟于心还有可能,想领悟这一路符法奥义,也太过想当然。

神通一项,乃是人之形神法度感通内外而成,稍有一点儿错漏,就要面目全非。就算辛乙这等宗师人物,模仿个**成,肯定也不是原汁原味,想要从中解悟符法神通,实有一层看似薄弱,实则永远跨越的障碍。

夏夫人也只是一说,表示尊敬和客套罢了。

她如此发言,其实是给在场的修士说明了,余慈和广微真人此一棋局所能达到的高度和限度。

只看你怎么去理解。

论话术之圆融精到,此间实无人能出其右。

辛乙移目过去,点点头。帘幕之后,夏夫人微微欠身,以为回应。

述玄楼上各位大佬的看法,湖上修士肯定是不知道的。

此时的洗玉湖上,已经进入到了某种狂欢似的状态中,一众修士,只要是能大概看懂的,无不幸福而又痛苦。

随着符形的出现,场面变得激烈好看,可是眼睛已经不够用了。

有反应快的拿出了蜃影玉简,可这种大路货的玩意儿,能记录影像,难道还能记下当前玄奥多变的气机演化?

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看得太过投入,心力交瘁,一头栽进湖水中,被冰冷的湖水一激,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漏了许多精妙之处,再也赶不上进度,悲从心来,嚎啕大哭。

“疯了,都疯了!”

在如此狂乱激烈的情绪包围下,很难有人能够保持本心,林双木到底是练剑的,勉强比别人好一点儿,可是他身边几位……

刚刚空谈玄理的老道士是第一个昏厥过去的。

插话修士倒栽进了船舱,猛醒过来,已经迟了,懊悔得猛击舱板,直接把船都给打漏掉。

只有吴景还在支撑。

或许是连脉符里的学问过于精深之故,大大提高了门槛,事实上,湖面上能撑到现在,还能跟得上思路的修士,步虚以上修为占了绝大部分。

可据林双木观察,像老道士、插话修士这样的,虽是如丧考妣,其实也是有些好处的,这就真的不可思议了。

林双木还发现,或许是已经全盘落入下风的缘故,广微真人反而放开了,落子的节奏在加快、长考的次数在减少、时间在缩短,远比第一轮成符之前,来得流利顺畅。

那种当断不断的场面再也不见,倒是妙着迭出,在棋面上看,据四角而困中腹,简直是一片大好。

可是,这毕竟不是真正下棋,遥坐在他对面的余慈,也依旧从容。

不管广微真人拿出怎样的棋路,都是自顾自地排他的窍眼,也从来没有因为连迭的冲断、绞杀,导致节奏混乱的情况。

棋面到了这种情形下,广微真人甚至没能提走他一颗子。

像林双木这样的,终于是恍然大悟:

就算当时广微真人不缓那一手,是否真的就能打断渊虚天君的演示,还真不能那么肯定。

现在,渊虚天君倒像顺势向水天之间的符修们,展示在激战中,种种“权宜变化”的精妙手段。

之前坦白直露的,是“法度”,随程度渐深,愈显厚重;

而今跳跃变幻的,是“技巧”,因场面激烈,更加好看;

这样倒是划分出了层次,使强如吴景,弱如老道士、插话修士等人,雨露均沾,各得其所。

零碎而丰富的“技巧”,总是要比单纯但厚重的“法度”更吸引人,也更容易理解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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