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蚀_亦舒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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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蚀_亦舒长篇小说-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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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不起你,我把琪琪气走,我自己又不能嫁给你,我心里非常难过,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很明白,那时我在垃圾堆里,不会有人来理睬我。”朱明说。
  “没有关系,那时我自己愿意的。”我长长叹息一声。
  我非常明白梁山伯是怎么回去吐血死的,现在我完全有一种吐血的感觉,朱明啊朱明,生命那么短,你为什么要做令我那么伤心的事。但是生命那么短,朱明的确不应做勉强的事。
  我不是她爱唱的那支歌。
  我站起来,“我明白了,朱明,一切我都明白,你不必多说,我完全明白了。”
  朱明抬起头来,“家豪,你的口气,你的口气怎么会这样?”她很是惶恐。
  “小姐,”我终于忍不住,“你要我的口气怎么样?我到底不是一条狗,你赶我走,难道还要我对你摇尾巴吗?”
  “家豪,”她大哭起来,“家豪,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你哭得太多太多,谁知道你是真哭还是假哭?”我拂开她的手,“全世界的人都看过你哭!”我走了!
  我离开时从大门走的,连东西都没有收拾,我去看了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我觉得一切都像个梦。
  我决定走,最聪明的办法便是一走了之,反正是她不要我,而不是我不要她,一个男人被女人面对面的发话,说她不爱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朱明做事一向都是牵丝攀藤的,她十分想报恩,但是因为我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所以她这个恩无法报下去。
  我真的那么不可爱吗?
  失恋最痛苦之处就是对自己的存在价值起了怀疑。
  为什么她不爱我?
  是不是我不值得爱?
  为什么不值得?我不漂亮?不潇洒?
  我长长叹息一声。
  自电影院出来,我在街上闲荡,学校我是不打算回去了,我要避开她。我也不要回家,我想朱明还要解释,一直解释得她自己心安理得为止。
  我真是害怕。
  在街上逛了很久,暗街上的妓女哈哈的向我笑。我避开她们,但是避不开我自己。
  我终于回了家,老远便看见朱明蹲在石级上等我。
  我转头就走,她有什么权那么做?让我回家都不能?
  我要让她坐在那里,让她内疚,让她坐一个晚上好了。
  我到旅馆去开了一间房间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红丝充满了我的眼睛,我回到家中一看,她已经不在了,我连忙做贼似的取出一些应用的物品,逃到同学家去。
  同学问:“这次怎么了?”他笑,“又是未婚妻逃走了?”
  我说:“一点也不错,这个未婚妻又逃走了。”
  同学一怔,马上予我最大的同情。
  “你替我请假两个礼拜。”
  “这种重要关头,家豪,你怎么可以请假?”同学大惊,“院长随时会传你。”
  “我不要那张文凭了。”
  “你会后悔的,为一个女人而不要文凭,你会后悔的。”
  我迟疑着,是的,我也知道我是会后悔的,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回学校去。
  “你再没有心思,也要回去坐在那里!”同学说。
  “好好好!明天再说吧。”
  “不能明天,明天还有明天,我亦要去学校,你跟我走如何?”
  他硬是把我拉了起来。
  我跟他走,到了学校,我吩咐上中下三级人马,凡是有人找方家豪,都说不在,都不放进来。
  我的心辣辣的痛。
  放学的时候,我问门房有没有人来过找我?没有。
  朱明没有来找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心理,想她来又不想见她。
  我随同学回到他家去。
  几天来我混沌的过日子,晚上吃大量的安眠药,也不大做梦,白天吸很多的香烟。第四天院长传我上去,把我的论文还给我,告诉我口试的日子。
  我记了下来,谢了他。几乎欢天喜地的跑回实验室,告诉谁呢?论文可以开始打字,但是告诉谁呢?
  我心中闷闷的。要是琪琪知道……琪琪早嫁给别人,琪琪现在所关心的,是她的丈夫多了什么样的病人。
  我坐下来,静静的做完一天工作,便走了,我一直没有开车,让他们以为我失踪好了。
  但愿我懂得在适当的时间失踪,出场出得好才是艺术,不是进场。
  我请了秘书小姐打字,付款,依旧回到同学家睡。
  同学笑说:“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我也笑说:“不能久最好。”
  “奇怪,你两次失恋都跑到我家来坐着,也不见你有多伤心。倒也好,有些男人一失恋便狂饮狂嫖。”
  “我是最爱自己的。”我冷冷的说。
  “再接再厉,从头开始,摔倒了再爬起来是好汉。”
  “我不是好汉。”
  “有什么打算?”
  “把这边的事结束,回香港去。”
  “在香港,你根本没有家。”他说,“上哪儿去?”
  “有钱便有家。”我强辩。
  “一间屋子不是个家。”他笑。
  我翻身睡了。我不觉得安眠药有什么不好,那时候朱明也借助过它,真是失意人的良药,朱明,琪琪,我与意气风发的女孩子无缘。女孩子一得意便嫌我多余,她们只有在消沉的时候才会想到我。消沉……
  唉,先把功课做出来再说吧。
  有了这一点寄托也是好的,以前我从来没有注重过功课,忙着在女人身上找安慰,现在知道只有功课永远不会辜负我,下多少功夫有多少效果,男人只有在事业上寻求答案,有了事业就什么都有。
  我忙着做这个那个,渐渐忘了朱明是我的未婚妻。我没有忘记我爱她,但是我不再属于她,她也不再属于我。幸亏我是男人,被人扔来扔去骨头还没有碎,经用得很。
  在周末朋友要带我出去,我摇头,我不要再与女人出去,我又搬了家,把自己收得很密。
  我开始喝一点点酒,倚靠安眠药,体重减轻,不修边幅,常常陪着打字小姐工作至深夜。但是不要怕,打字“小姐”已经近五十岁了。
  同学说:“标准的失恋相!”
  我认了命,也许命中注定在三十岁之前不可能认得女朋友,做不了那么多事,组织不了家庭。
  同学又说:“不与女人出去,改与男人出去吧,所有失恋人都容易转为同性恋!哈哈,以家豪这般相貌,不难找到对象哩。”
  我问打字的老小姐:“我算得上漂亮吗?”
  老小姐端详我一会儿,“很漂亮,年轻人,很漂亮。”
  我满意的点点头,我们继续工作下去。
  有一日,我在实验室中预备口试,唐闯了进来。
  我大叫:“赶这个人出去,我不认识他。”
  唐按住我:“你不要发神经!我知道你不会放弃你的博士学位,你不会一走了之,你一定还在学校里!”
  “你找我干什么?”我问。
  “当然有事!”
  “什么事?”我不耐烦的问。
  “朱明病了。”他说。
  我怔一怔,随即不耐烦的说:“我不是特别护士,通知我有什么用?”
  “她是为你病的!”唐说。
  我笑:“林黛玉?我可不是贾宝玉。”
  “天气冷,朱明天天坐在你家门口等你,冻出病来的。”唐说。
  “唐,”我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觉得有点好笑?唐人街华人与华籍学生有五万名,为什么你我老是为朱明起争执?我们的世界太小了。”
  “你使她内疚,家豪,除非你原谅她,她会一直病下去表示她于心有愧,惩罚她自己。”
  “你几时变了心理病医生?”我冷笑问。
  “你答不答应!”他猛地拉住我的衣领。
  我大力拍开了他的手,同学几乎以为我在与他打架了。
  我狠狠地说:“就算有人来找我算帐,也不应该是你!我心里有数,我对得起朱明,现在你们随便哪一个都别来烦我!”我转头走了。
  后来的同学就说:“你何必生气呢?”
  我苦笑,“非这样不可,你不知道那朱明,她能跟你伙上十年八年没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
  “壮士断臂。”我同学说。
  这是自尊心问题,老叫我跟在朱明后面,像个保姆似的,算什么呢,她那么爱我,却把我当瘟生,手都不让我碰一下。但是我并不生她的气。她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她的优点远远胜过了她的缺点。
  当论文拿去印的时候,我比较空闲,晚上买了很多武侠小说来看,常常看十二个小时,到天亮才睡,我学了朱明,家里储藏了大量的罐头荡,饿了便吃一个,吃完一个又一个,周末除了睡觉便是看小说,非常的没有味道。
  有时候我会听到朱明的哭声。我常常在梦中听见她的哭声,其实到后来,她也不常常哭了,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为唐伤心的痴情女孩。
  那次我到她家去,她伤心地蟋伏在地下,哭得抬不起头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痊愈得那么快,到后来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那么飞扬跋扈,意气风发,而唐就是爱上了她那点神气。唐需要永远的挑战,如果这时候的朱明碰到那时候的唐,两个人准可以过一辈子。
  现在整个事与我无关了,怎么样的来,我怎么样的回去。
  一个人。
  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琪琪来了。
  房东告诉我有女客来探访,她坐在我房间等了好久。
  我以为是朱明,并没有回避,反正要走了,见她一面也无所谓,我推开轻掩着的房门。
  里面站一个女孩子,穿雪白的大衣,背我站着,朝窗户,房间在二楼,楼下是后园子,一株树,枝杈光光的,伸展在天空中,没什么好看的。
  这并不是朱明,我一时还会不过意来,我敲敲房门,她听见声音,一转身。
  “琪琪。”我叫出来。
  是琪琪。雪白的毛衣,短短的黑发,她在脸上展开了一个笑容,给我某一个程度的愉快。
  房间里的暖气关了,很是清冷,所以她没有脱大衣,我连忙扭开煤气暖炉,火融融的上来。
  她问:“你与房东同住,习惯吗?”
  我微笑,“房东把我照顾得很好。”
  “你变了,整个人成熟了,瘦了不少,为什么?”
  “赶功课。”
  “拿到了学位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总会拿到的,日子见功。”
  “朱明呢?”
  “朱明并没有嫁我。”我说,“我的地址是唐告诉你的吧?他一定说了很多,是不是?”
  “不是,我到学校去找你的教授,是他说的,记得葛兰姆教授吧?他与我很要好。”
  房东太太问:“要茶吗?”
  “谢谢你,钟斯太太。”我高声说。
  “生活好吗?”琪琪问。
  我微笑,搓搓手,“时间总是要过的,到时不妥的事情自然会妥当,信不信由你,事后看当时的情形,莫不是可笑的,是不是?”
  “你真长大了。”琪琪惊异的说。
  现在的我,碰上以前的琪琪,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我相信是的。时间捉弄了我们。
  “朱明呢?”琪琪关心的问。
  “她现在与唐好得很。”我说,我想起唐那次为了她而来臭骂我,“你结婚了吧?”
  “是的。”她微笑。
  “怎么想到来看我?”
  她温和的说:“我总是想念你的。”
  我相信她,我当然相信琪琪。
  “琪琪。”我叫她一声,我想到了我们之间的过去,她的体贴,她的退出,都是温馨的,忽然之间,我不觉得她是一块冰了。
  “你知道吗,琪琪,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容易接近。”
  “那是我的失败,与你相处三年,还使你有这种感觉。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非常空虚。每个人都有了适当的下场,只除了我之外,我以后怎么办呢?
  “你又来了,”琪琪熟络的说,“看你的性格。”
  “你丈夫对你很好吧?”我问她。
  琪琪说:“我觉得你与朱明都是一路上的人,对生活上琐碎的要求太高,一点点不如意都不容忍,非常的任性,当然我丈夫是对我很好的,因为我也对他好,不过是互相迁就罢了。”
  “琪琪,你总是不忘教训我。”
  “对不起。”琪琪说。
  “可以与我吃饭吧?”我提议。
  “我只想看看你,说到幼稚,一年前的不辞而别,实在是很不成熟,这次见你,算是交代。”
  “你的法律念得怎么了?”我问,“在美国跟得上吗?”
  “美国完全是两套法律,”她笑,“我根本没有念下去,我婚后的职业是家庭妇女。”
  “你——”我惊讶,意外,惋惜,震动,一句话说不下去。
  琪琪轻松的说:“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颓然坐下,不知道想什么说什么才好。穿黑色短袍子的琪琪,琪琪竟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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