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德不屑道:“这等荒诞之说,你等也会相信?”隆柯尼慌忙陪笑:“爵爷是贵人,自然不怕。我凡夫俗子,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嘛。就是这几年,偶有不知情的路人误进了城堡,待得出来时已是精神错乱。还有人远远听到城堡中传来惨嚎声声,无比邪异,谁还敢去?”
杜兰德子爵被隆柯尼这一番话激起了胸中豪气,他虬髯一颤,把长剑摆离老商人脖子,收回鞘中,道:“饶你说的天花乱坠,我是不信的。我今天倒要去探一探这吸血鬼城堡,看看虚实!”隆柯尼惊道:“爵爷万万不可,岂能拿性命当儿戏?”
杜兰德哪里去理他,束紧腰带,倒提了长剑转身出了营帐,唤布朗诺德牵马过来,对他说道:“那小老儿说那城堡闹鬼,我们去看看。”一句话轻描淡写,布朗诺德听了只是应了一声,并无什么难色,仿佛主人说的是件稀松平常之事。
隆柯尼和一干商人慌忙冲出营帐,隆柯尼双手高举,大叫道:“魔鬼非人力所能抗衡,请爵爷三思!”二人已然翻身上马,杜兰德哈哈大笑,就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振声道:“我有正念在心,天主加持,魑魅魍魉岂能近身!”言罢隐入茫茫夜色之中,空余马蹄阵阵。隆柯尼嗟叹不已,与众商人回转营帐不提。
单说杜兰德主仆二人一路望着城堡而去,此时夜色愈加深沉,雾霭升腾,四下逐渐为白气吞没,耳边只有夜鸮鸣啾,山风涛涛。走到险峻之处,马不能行,两人只得下马牵住辔头,依着山势徐徐而走。波兰俗谚有云:“看山跑死马”,那城堡看似近在眼前,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却还没有尽头。
布朗诺德忽然停住脚步,伏下身子在地面捏起一些土来端详,又分开杂草用手掌按压,复起身喜道:“主人,找到啦。”杜兰德奇道:“找到什么?”布朗诺德指了指杂草分处,隐然一条硬实痕迹:“这一条必是通往城堡的故道,只因年久无人,所以被杂草碎石盖住了。”
有了故道指引,两个人的行程大大加快。接近午夜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城堡跟前。月色朦胧,银娑泻地,这座城堡坐落于半山一处凸起的高丘之上,四下山岩嶙峋,城体侧立千仞,愈显挺拔之姿。堡体纯以大青砖石筑成,接隙密实,结构精当,虽已遭荒弃,却颓而不倒,只是多了些许青苔风蚀的斑驳痕迹。
杜兰德于建筑一道略通一二。这城堡中央矗立一方形主塔,四周为六道石制幕墙所拱,外围成半圆状,四置圆塔箭楼。外圆内方,正是拜占廷风范,少说也有百五十年之岁。主塔之外尚有一圈罩墙,与外墙同心而略高,顶端城垛连绵,几无死角。杜兰德不禁惊叹城堡设计者之雄心大略,此地据山而守,居高临下,进可扼山岭要道,退可固守自牢,是处形胜所在,俨然是一国君主的气度,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设之。
整座城堡悄无声息,临外的窗口俱是漆黑一片,爬满青藤,没有片缕人气。城堡周遭的护城河只剩下残沟,正前大门高约数丈,还保持着吊起状态。杜兰德上前伸手摸了一把,门板已经有些槽朽,锁链亦是锈迹斑斑,看来已经许久不曾开启了。
就在这时,布朗诺德发一声招呼,杜兰德循声望去,看到在城堡一侧有一扇小门。这门想来是当年城堡杂役运送货物之用的,门扇紧闭,但下半截却不翼而飞,留出通往城内的一个漆黑缺口。布朗诺德道:“门下青草的压痕犹新,想来有什么小动物经常从此进出,把这里当作了窝。”
杜兰德笑道:“或许就是这些动物作祟,以致路人以讹传讹。”布朗诺德走到门前,双掌贴在门上,微微运气,骤然一推,门板轰然飞散。掌力之强,着实骇人。
二人毫不犹豫,迈步踏进城堡之内。布朗诺德摸出火石,点亮一个火把,原来这里是特兰斯万尼亚城堡的厨房。厨房里空无一物,只剩几个半残的陶罐歪歪斜斜躺在隔板上,不知是离开城堡时带走了还是后来被人偷光。
他们顺着厨房外的一条长廊前行,一路走过铁匠铺、仓库、牲畜栏,都已废弃,无甚能观。最后他们步入城堡中庭的院子,见到遍地枯树断枝,尚有一杆中折的旗杆耷拉在地,好不凄凉。杜兰德负手而行,感叹道:“推向当日辉煌之景,该是处好园林。可见吟游诗人常说的好景不长,年华不永,诚哉斯言。”
他走到主塔门前,信手一推,大门竟喀喇一声开了,原来并不曾闩死。布朗诺德举火转了一圈,点燃几根插在厅内各处,这才得窥全貌。杜兰德精神不由一振,这主厅宽方几十步,有一个石制穹顶,十分精致。厅中一条长桌,餐椅桌布尚在,只是满布尘土;其上一个烛台,半截蜡烛尚未燃尽;厅内四下有十二扇盾状窗户,用马赛克镶出各色故事,多以狩猎事为主。窗帘破败如蜘蛛网,不过仍能看出当年之华贵。比起塔外匆忙离开的杂乱,厅内一切物事都有条不紊,摆放得井井有条。
一阵山风自厅外盾窗吹进,火光摇曳,教人不寒而栗。杜兰德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妥,他凝神细看,惊觉长桌尽头的高背椅上似乎坐着一人,只是光线黑暗,无法看清面目。杜兰德本是个胆大豪快之人,虽然心惊,却不胆怯,高擎火把凑上前去。坐在椅子上的,竟是一个穿着贵妇百褶长裙的骷髅!
这骷髅从衣着来看是个女子,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平放于膝上,姿态安详。衣着枯烂,估计已经死了许久。杜兰德盯着她端详许久,唏嘘不已。这骨架体形匀称,生前当是个美貌红粉,一朝竟成骷髅,死后也乏人安葬,只得孑然一身枯坐在这古堡之内,不知身后隐藏着什么故事。
杜兰德自忖道:“若非我一时兴起,必不知城堡中尚有如此红粉骸骨。可见与她相见是天主意旨,我焉能不管?”他骑士心起,决意把这萍水相逢的尸骸重新安葬,立块无字碑,也要让她灵魂早登天国。他四下搜寻,看是否有遗物留存以证明其身份的,哪怕有个名字也好。他仰望厅壁,本来那里有挂着一幅画像,却被不知什么东西的利爪撕过,画上留下五道硕大的爪痕,只看得出似乎是幅肖像。这城堡处处透着诡秘,教人难以索解。
布朗诺德兴冲冲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本书,口中嚷道:“主人,你看俺寻到了什么?”声音震得穹顶尘土扑扑簌簌掉落下来。杜兰德接过这本书来,发觉书质沉重,封面血红,上面的字迹漫谟难辨。
未及细看,突然一阵尖利笑声破空传来,在空旷大厅中显得十分诡异。杜兰德与布朗诺德倏然变色,放下红书,各自掣出兵器。笑声忽远忽近,却不曾中断,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却分明是发自一个人声。
布朗诺德晃了晃钉锤,眼盯穹顶四周:“主人,莫非那商人所言是真的?”杜兰德沉声道:“无论怎样,休被它迷惑了!”他高举长剑,挺身喝道:“我乃是弗朗什-孔泰的杜兰德子爵,何等妖魔,报上名来!”笑声突然停息了,四下复又陷入死寂之中。
杜兰德丢过一个眼色,布朗诺德心领神会,提着钉锤一弓身,隐没在黑暗中。杜兰德一手举剑,一手拿着火把,在厅内且走且停,不时转身,走成一个圆圈。
笑声又起,这一次沙哑阴沉,如若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杜兰德心中念诵几遍“哈里路亚”,登时心清神澄,不为笑声蛊惑。他又转了几圈,笑声三度响起,这一次却似一草莽大汉,粗声粗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杜兰德凝神静听,笑声将退,他猛然睁眼,用脚挑起身旁一把木椅朝着某一角落飞去。木椅早已腐朽,撞到石墙上“哗啦”一声化成一堆碎片。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椅子撞墙的瞬间,一个黑影从角落“嗖”地一下飞出,直直扑上杜兰德。
杜兰德不闪不避,嘴角含笑。眼见黑影冲至近前,布朗诺德突然从侧面黑暗中窜出。黑影显然未料到竟还有埋伏,在空中又无法改势,只得猛一扭腰,转向右侧。布朗诺德哪肯放过,腕子一抖,钉锤已经带着风声招呼过去。黑影双足刚一点地,又是一个高跳,几下兔起鹘落,稍纵即远,身法迅捷之极,堪堪避过布朗诺德的攻势。
杜兰德见布朗诺德一招险些得手,心中大定。倘是鬼怪之流,怎会被区区一个骑士扈从逼得如此狼狈,毕竟还是个人,只要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杜兰德心转电念,长剑已悄然出招,黑暗中划出一道银色流光,直逼黑影。
杜兰德师承名家,剑法庄严端正,极有法度,甫一出手就把黑影笼罩在剑锋之间。他这一招“许德拉噬”只有一击,剑尖却同时指向人体九大要害,敌人避无可避,只能疾退,顿失先机。黑影好似对这招呼的利害浑然不觉,不闪不躲,迎锋而上。杜兰德剑尖一抖,正待要刺,黑影发出一声长啸,在半空无比灵巧地翻了一个跟头,顺着长剑侧刃滑过,跃过杜兰德肩头,朝反方向的窗户逃去。
此时布朗诺德也赶到加入战团,他见主人一招落空,不由大怒,一晃小锤迫向黑影。黑影见退路被封,一个后空翻回到中厅,杜兰德的第二招已然施出。
主仆二人各展绝学,一剑一锤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黑影在网中左冲右突,动作全无章法,不循常理,却总能在匪夷所思的角度闪开必杀的一击,难以预料。他固然逃不出主仆二人的围攻,两人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他。厅中一时人影晃动,叱喝声起,恐怕过去百多年里都不曾如此热闹过。
杜兰德原本想留个缓手,不欲妄加杀戮,现在既然久攻不下,不得不使出杀手。他手腕斜翻,长剑猝然变招,一记“圣都遥指”,刺向黑影面门。
这是十字剑法的起手式,意指耶路撒冷,剑势悲凉雄壮,大有不夺圣都誓不还的决心。“十字剑法”始于十字军东征时期,本是十字军与土耳其人、阿拉伯人近身搏杀衍生出来的技巧,历经数次东征无数骑士实战锤炼,最后由圣殿骑士团的开山祖师休·德斯·佩尼斯和戈弗雷集其大成,去繁就简,演成这套剑法。
圣殿骑士已在百余年前被法皇腓力四世剿灭,但这套十字剑法却流传至今,历来被视为骑士必修之课,整个欧洲学过的人不下十几万,但很少有人如杜兰德使的这般气完神足。黑影只觉得滔天气势汹涌拍来,比刚才强上数倍有余,又想故伎重演,以鬼魅身法退避。岂料十字剑法以谨严精练著称,一招抢得先机,后招源源不断,竟不留下任何空隙。
德意志一位大剑豪约翰尼斯·理查特纳尔曾言:“对战如习舞,以节奏为关窍,顺者恒胜,乱者恒败。”黑影刚才无论敌人如何抢攻,只依着自己的身法闪避;如今被杜兰德一招打断了节奏,呼吸立时不畅,胸口不由一窒,四肢气息运转艰涩,登时乱了手脚。
布朗诺德哪肯放过这个良机,小锤滴溜溜转到黑影后脑,抓住他稍现即逝的身法破绽一砸,“砰”地一声,黑影应声倒地。杜兰德疾步向前,剑芒点点,霎时点中黑影胸口。只要少进寸许,便可刺穿心脏。
“拿火来!”
杜兰德大喝道,布朗诺德急忙从旁边取来火炬,都急欲看看这黑影到底是何方神圣。火光凑近,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原来这黑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看年纪也就十二三岁。这孩子满面泥污,长的极瘦,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不辨男女,一双大眼满是惶恐。
饶是杜兰德见多识广,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布朗诺德把腰间绳子解下来,道:“主人,先把他捆住吧,免得又逃了。”杜兰德“嗯”了一声,撤开长剑,布朗诺德把那孩子翻过身去,用绳子捆住手脚,还从腋下绕肩多穿了两道,以策万全,这才放开。
孩子被绑缚时并不反抗,双眼泪水盈盈,紧咬嘴唇,想是刚才布朗诺德那一记后锤着实疼痛。杜兰德心中有些不忍,半蹲下身子,轻声拿意大利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嗫嚅着嘴唇,对问话全无反应,干枯的身材瑟瑟发抖,实在难以想象他便是刚才那拥有神鬼莫测身法的黑影。杜兰德仔细端详,这孩子近乎赤身裸体,手脚上都磨有厚茧,只在双腿间有一圈磨秃褪色的污布,散发着一阵恶臭,一看便知是穿在身上生生磨烂的,恐怕从不曾脱过。
他身上唯一的饰物,是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翠绿短哨。杜兰德轻轻拿过哨子,这哨子是翠竹质地,新绿拙瘦,其上镂刻着一朵鸢尾花,做工颇为精细。他把哨子含到嘴边,吹了几吹,始终不得其法,只发出噗噗漏气的干瘪声。
孩子忽然张嘴啊、啊叫了两声。杜兰德眉头微皱,心想这孩子莫非是个哑巴,又见他眼神热切,紧盯着哨子不放,心中一动,把哨子塞入孩子嘴里。孩子含到哨子,如蒙大赦,浑然忘了自己被捆缚,奋力吹去。哨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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