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看她。
“不用麻烦。”我微微一笑,起身走出暖阁。
走到宫门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倚在窗旁,静默地站着,雪白的面孔上有两道闪闪发光的印子。
我叹了口气,吩咐阎进:“走吧。”
马车行驶到月华门,一个蓝衣太监走上前来,恭敬地说:“启禀廉王妃,皇上请您到养心殿去一趟。”
阎进和小如都是一愣。
我对阎进说:“你把马车赶去慈宁宫,我等会去找你们。”
自从德妃去世后,慈宁宫就空了出来,平时少有人去,算是这紫禁城里难得的隐蔽之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和德妃的关系,就算看见我的马车停在那里,也不会觉得很奇怪。
阎进看看我,又看看那太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驾车离去。
那太监看着马车离开,连忙对我笑道:“您这边请。”
养心殿内仍然浮动着龙涎香那碧绿的轻烟,袅袅香气在空中凝住,烟波迷离。似乎时间也就此停住——停在那依稀的往昔。那时,我们勉强还算是朋友。
“好久不见了,坐。”他正在批阅奏章,待我行礼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谢皇上。”
我告了座,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专心批奏章,也没有出声。
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只有湖笔在纸上划过时发出的沙沙声。
余晖在窗前铺下明亮的一片,风吹过来,那光片象流水般晃动起来,盈盈耀目。
我把目光从窗前移开,轻轻地说:“您也不要太过操劳,身体要紧,我看您又瘦了。”
话音落地,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这是我说的话吗?但是千真万确,声音自我嘴中发出。“没关系,”我悲哀地安慰自己——最少在这方面,我远远比不上他。
他没有抬头,还是专心写字,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慢慢移动,仿佛又看见他在胤禩奏折上的批示:塞其黑乃系痴肥臃肿,矫揉妄作,粗率狂谬,卑污无耻之人。
刹那间,心中突然一片雪亮。
他知道我今天进宫的目的,所以那小太监的语气才那么笃定。此刻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谁先求人,谁就失了先机。只是他的心比年妃坚硬十倍都不止,我想让他先开口,还不如希望太阳明天早上从西边升起。
我的手紧紧扭在一起,镇静地说:“皇上,听说允禟被押解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他。”
紫禁城是根据冬夏日影的角度来设计屋檐尺度,恰好使冬至前后阳光满屋,夏至前后屋檐遮阴。加上墙壁、屋顶的导热系数低,所以冬暖夏凉。平时坐在殿中十分舒适,但是今天不知何故,感觉极其闷热。说完这句话,我的额头上已是一片汗水。
他这才抬起头来,冷冷地说:“塞其黑是重犯,以你廉王妃的身份,不能见他。”
我浑身的血顿时全部冲向头顶,两只手扭得生疼。我极力忍住,半天才发出声音,“以我廉王妃的身份,也不能坐在这里。”
阳光顷刻黯淡下来,半明半暗的薄暮时分,本来和煦的风也忽然变凉了。窗外那一方浅堇色的天幕上,飞过一群喜鹊鸟儿,叽叽喳喳,朝御花园飞去。
忽然又飞来一只黄色的鸟儿,带着一道寒光,跌在我面前。
我低下头,看清楚了,那不是鸟儿,而是他案上的一只茶盅。
黄地珊瑚红彩龙茶盅。
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用的,此刻裂成无数碎片,闪着冷冰冰的光。
我忽然笑了起来,声音逐渐尖利,笑得歇斯底里。
大殿上伺候的一众宫女太监吓得面如土色,只是愣愣地站着,既不敢清理瓷片,也不敢出声劝阻我。
赵士林看看他的脸色,轻轻地带着众人出去了。
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我面前,抬起头,两道寒如冰雪的目光压倒性地盯着我。
我也冷冷地看着他。
一扇窗户被风吹得荡来荡去。“当啷、当啷……”一声,又一声,象化雪时,檐间滴落的水滴,不知疲倦,不舍昼夜,让人烦得发疯。
终于,“啪……”一声轻响,窗户牢牢地合上了。
记忆也合上了。
在水仙的香气中,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毓秀宫的后园,他说:“我总不会伤害你的”;德妃的寝宫里,他茫然的眼神;还有那句“我若是刘伶,你便是荷锄葬我之人。”
恍如隔世。
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们站在敌人的位置上。
不知是谁说过,老虎遇上猎人时,老虎固然害怕,猎人却也是心惊肉跳。
这就是我们的关系。
大殿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混着龙涎香的空气沉淀成黛绿色,有几分寒意。
我看着身边明黄色的衣摆,缓缓伸出手。他眉间一条深深的线,在我的手指下慢慢舒展开来。
我的手指,第一次触上他的面孔。
“我总是做一个寻人的梦,四处都是人,却独独不见她。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可答应的总是别人。天地茫茫,不知要找到何时……”
他的声音从我的手掌两边溢了出来,在空气中会合成一条线,钻入耳朵时,有一种奇怪的回音——空洞而寂寥,象吹过树梢的风,明明已经走了,不知为何又打着旋儿回来。可那树上的鸟儿已被惊走,只好寂寞地归去。反反复复,不知要痛苦到几时。
但是风啊,是不会只停在一棵树上的。
我如果被他找到,也不过是这后宫中的一个。以我的性格,还不一定有年妃这样。
那缘分的线,一开始就是对的。只是后来遇到了另一根线,以为和自己相配,苦苦追求不得,渐渐成了习惯,以为那是世间最好的。
其实如果得到了,也不过如此。
他要找的,不是我,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我不欠他什么。
我爱的,只有胤禩。我只欠他。所以我要救允禟。
我的脸贴在他肩上,低声唤道:“胤禛……”
“唔……”他的声音悲喜含糊不清,“再叫一遍……”
雪白的衣袖在他的肩膀上铺开,象柔软的云絮。旁边的金铜香炉内,小篆心香静静散发着纤细宛转的香气,每一寸,每一寸,都让人伤神。
传晚膳时,养心殿中已是灯火通明。他的晚膳十分清淡,见我吃得很少,眉头微微皱起,“不合你胃口?”
我微笑着为他挟起一块鱼,“你多吃点,我看着你吃就好。”
他绝口不提允禟,我也不提。这是件大事,不能着急。他现在还在挣扎,到底要不要为了我做出牺牲。
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吃完饭,我笑道:“我回去了,你晚上不要熬到太晚,早些休息,对身体才好。”
他握住我的手,“能不能不要走?”
我脸上一片灿烂,“你说呢?”小如和阎进在慈宁宫肯定已经等疯了。
他看着我,忽然拿出一块蟠龙令牌,“各级官员,见到令牌如见朕。你拿着它,会有用的。”
他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使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表情。我接过令牌,语气异常平淡:“多谢皇上。”
他回头看着那堆没有批完的奏折,淡淡地说:“你回去吧,路上当心些。”
他不高兴了。
我没有理会,转身朝门口走去。
开门那一刻,身后好象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小如和阎进就侯在养心殿外的广场上,看见我出来,连忙快步迎了上来。我已累得说不出话,只是扶着小如的手登上马车。
车轮前行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后悔——既然已经装了一个晚上,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最后关头。这也是他对我的试探吧,突然将我想要的东西拿了出来——我的演技不够火候,无法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自己的心,一下就让他看穿了真实的想法。本来他还可以勉强欺骗自己,我却不配合地提早揭示了答案。
我直起后背,撩开帘子,马车已经快到乾清宫。天边一弯新月,如淡烟流水般泻在一片花树上,细致多情。
我突然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我对阎进说:“把马车赶回去。”
赵士林神色不定地站在大殿门口,见我折了回来,先是一愣,随即一喜。我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推门而入。
他坐在御案前,听见开门的声音,看也没看,厌恶地说:“滚出去!”
嗬,火气这么大。
“是,皇上。”我恭敬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恍惚,“你怎么回来了?”
“不知道,可能有东西掉在这里了。”我微笑着走过去,案上已是一片狼籍。毛笔从他手上滑落下来,在奏折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凌乱不堪。
我从一旁宫女的手上接过毛巾,把他的手擦干净,又让人清理桌面。
他看了我半响,道:“什么掉这里了?”淡淡的欣喜从微微扬起的语调中飘出,大家的脸色都镇定下来。
我帮他整整衣领,手停在他的肩上,“胤禛,谢谢你。”
我欠他这一句话。
“刚刚不是谢过了?”他的手掌温暖有力。
“现在谢的不是刚才谢的。”我收回手,温柔地说:“你时间紧,我不多留了,批完奏章后早些休息。”
送我到殿门口时,他的神情已经完全温和下来,“路上当心些。”
我莞然,他的这一句话也不是刚才那一句话。
那弯新月滑到花丛中,夜莺在枝间婉转鸣唱,使人心情喜悦。
“回去吧,你还是回去吧。”他低低地说。
微凉的风吹起我的衣袖,似一只白翅膀的鸟儿,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堪堪触到他的袖子,却又忽地翻飞回来。
人的心,也不过如此。
那一线天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对于我们,已经足够了。
何由见
“你看这块令牌能否解决目前的问题?”我把令牌放在阎进面前,试探地问。
阎进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直视着地面。过了好一会,他叹了口气,“主子,有些话本不是奴才能说的。现在您既然这么问,奴才只能说,您是一番好意,可是您并没有真正了解王爷和九贝子。”
我一言不发,握着令牌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王爷只要做出承诺,就一定会做到,您应该坚信这一点。”阎进说完后,扬起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似闪电般照亮了我的心。
那颗心,一沉再沉,弯腰也拾不起来。
我之所以要救允禟,固然是因为我们的友情;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胤禩答应我,允禟平安后,他会永远陪着我。可是现在听阎进的口气,我不仅做了一件无用的事;甚至,稍有不慎,即使能把允禟救出来,那承诺可能也不会成为现实。
一着错,满盘输。那块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令牌,此时就象一块烙铁,让我碰也不敢碰。
我不该去求胤禛。不管他怎样对付允禟,也无法影响我和胤禩的感情。但是现在,我却花大力气做了一件蠢事——这块令牌便是证据。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无缘无故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我。
而且,我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毕竟和历史不一样,许多条件都发生了变化,胤禛虽然将允禟改名为“塞其黑”,但是并不能随意处死他。允禟的额娘宜太妃和舅舅鄂尔泰将军势力非同一般,何况胤禩和允俄也好好地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不敢随意妄为。
我是传说中那个给蛇画脚的人,为了达到目的,而毁了目的。
马车已经行到了街心处,虽然现在已经申时二刻,但街上仍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我让阎进停车,笑道:“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用到这块令牌,不如请公公替我保管着。”
阎进的脸上浮现出今天第一丝笑容,“福晋不用担心,王爷知道您的好意,不会怪您的。奴才不敢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我服了他,话说得这么滴水不漏,难怪胤禩说阎进是一个让他放心的人。我无奈地说:“我打算吃些东西再回去,不知阎公公有什么意见?”
他微笑着伸出手来,“主子这么说,可折杀奴才了。听说这一品香的浙菜是京城一绝,就让奴才服侍主子用膳。主子吃饱了,也好回去。”
一品香是一个三层楼的宝塔式建筑,坐在三楼临窗的位子上,可看见半个东城区。此刻正值万家灯火,微风吹来,那星星点点的亮光,便在一片喧嚣声中晃动着,似海上的波光。
在这令人晕眩的仲夏夜里,吃什么并不重要。我搁下筷子,思索着如何向胤禩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怎么想,都觉得头痛。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潮汐般的歌声,初时好像从天边飘来,极细极细,渐渐却如微云舒卷,横扫天空,高昂之中,越发缠绵悠长。其复杂多变,宛如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