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珍惜她,所以始终不愿勉强她。
幸好,她能为他做到的,都愿意为他做。
只可惜她不能爱他。
寝宫内光线昏暗,连心都朦胧起来。胤禛忍不住在她耳边低低倾诉多日来的烦忧和孤独,声音极轻,象风一样,在空旷的大殿里缓缓流动。
其实他还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是都说不出口。
灵犀默然伏在他的肩上,眼中泪光盈盈。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她全都知道。
也许,在某一个伤怀的午后,它会悄悄萦在心头,盘踞不走。
可是绝不是现在。
她坐起身子,掠了掠额边的头发,轻声问道:“头痛好些没有?”又叹了口气,“真是,女人那么贤惠有什么用,对男人太迁就,他就拿你当兄弟姐妹一样看……”话语间,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看看胤禛惊讶的表情,笑道:“不过兄弟有难,我还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胤禛虽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是却明白她的话中之意,当下只是抚眉微笑。
灵犀拍拍胤禛的肩膀,突然伸出手,说道:“拿来。”
“什么?”
“chocolate。”见他好似十分茫然,不由翘起嘴角,“你没有为我准备?”
胤禛看着她浅靥动人的面孔,轻轻笑了起来,“等会你回去的时候,让赵士林拿给你。”
皇后站在寝宫门口,只听到这里。
这样的大胆磊落,可见确无私情。得知己如此,夫复何言。难怪他那样对她。
她不是她们的敌人,也没想过做她们的敌人。可是,在他的心目中,谁也比不上她。
她转过身,踟蹰离去。
一走出养心门,眼泪就落了下来。幸好和雨丝混在一起,谁也看不出来。
所以没有人知道她的黯然神伤,似乎从头至尾也没有人知道。
不是不想关心,而是不敢关心。
谁说位置越高风景就越好。
进晚点时养心殿气氛极佳。胤禛好些天食欲不振,今晚却吃了很多。廊下侯着的御膳房的太监惊喜得几乎要朝南天门作揖。
灵犀笑吟吟地看着他,大吃那古里古怪的chocolate,一边与他分享肥猫的趣事。
胤禛微笑着倾听,神情难得的和煦。不知不觉间,头痛已经离他而去。雨声也渐渐停歇,窗户上出现了夕阳的影子。
“雨停了。”她说。
胤禛知道这是告别词,心中极为不舍,本欲再多留她一会,忽然看见她溅满泥点的鞋子,心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笑道:“我送你。”
他握住她的手,一直送到门口。
赵士林轻轻撩开帘子,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天空一样纯净的衣袂微微扬起,如无声的微风,从他身边倏然掠过。
西边有一大片银紫色的晚霞,映得那绵延不断富丽堂皇的碧绿琉璃瓦闪闪发光,也似一片灿烂的云霞。远离夕阳的地方飘浮着几朵明快的白云,柔软如白絮。地面上,经过一场秋雨的洗礼,常青树木葱茏青翠,树叶精巧斑斓,就连落花也别有一番韵味。
两人不声不响地看了一会。灵犀忽然拿起他的手,将手掌打开,放在夕阳下,粲然笑道:“看,阳光无处不在。”
真的,只一会的功夫,手心就热了起来,每一寸肌肤都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中,温暖而怡人。甚至连周围的一切——触不可及的时间和空间、甜蜜酸涩的回忆也因为感受到了阳光,而变得鲜明敞亮。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他说。然后目送那碧清的衣袂飘过拐角处,微笑着转身回到大殿。
真珠落
浮生走到乾清门广场,忽然看见前面一个动人的背影,顿时一呆。
灵犀感觉到身后两道注视的目光,回过头,见是她,扬起脸微微一笑。浮生也笑了一笑,年轻的面孔婉如清风。
两人并没有交谈。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她的马车驶走以后,浮生也回到了竹音馆。可以想象,他的病已经好多了。前阵子积压了那么多的公事,现在大约正忙着处理。即使有一点点空闲时间,那颗心也装不下别人。
还是过两天再去看他。
过了两天,胤禛带着一整套行政班子,住到了圆明园。
浮生正在廊下喂鸟,听见这个消息,突然怔住了。她扣住鸟笼,轻轻摇了摇头,眼眸中漾出一丝凄寂,仿佛高空落下的雪花。
从现在起,时间完全是她自己的了。
鸟儿婉转地鸣叫。珍珠象鸽子一样咕咕地笑。嫣红和碧玉在屋子里插花。云笙细心地照料着竹音馆的一切。谁也不敢逾矩,她完全不需操心。
他宠她,所以没有人敢怠慢她。这里的空气芳香温暖,与从前住的破棚子有云泥之隔。爹娘有了自己的封地,再也不用受气。
她象得到神仙的眷顾,突然由麻雀变成了凤凰。
浮生慢慢靠在廊下的木榻上,脸朝着外面。金丝雀看着她脸上两行闪闪发光的液体,似乎有些不解,在笼子里扑腾了好一会,见主人毫不理睬,终于不再折腾,静静地立在小铜架上,对着晨曦发起呆来。
天气越来越冷,人的思绪越来越沉重。
鹅毛大雪一连下了三天。这是真正的北国的雪,纷纷扬扬,霎时覆盖万物,冻彻地底。
浮生躺在床上,从菱花窗看出去,到处都是白蒙蒙的一片,沉甸甸的铅色云层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山石、树木、甚至高大的宫墙,一切都隐形不见。看了一会,她沉沉睡去,嘴角渐渐绽出一朵笑容。
虽然是个梦,却十分真切。
一轮薄月挂在天际,青色的山峦宛如透明。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关切。
醒来时,浮生惆怅不已。
彤云仍然盘踞在空中,雪已经停了。那云象一枝利箭,直喇喇地向西边涌去,低低地断裂开来,在西五所的上空呈现出微明的光的边缘。雪后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碧绿琉璃瓦上,反射着五彩的光芒,似透明的山峰。
浮生觉得梦与现实的区别并不大,以至于当她听说皇帝召她去圆明园侍寝时,仍然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直到被云笙推了一把,她才清醒过来。从八月底他去圆明园,这中间的三个月,没有一个嫔妃被召去过。
也许,他对她,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去皇后那里请安时,浮生表现得十分规矩谦恭。皇后也没有为难她,略微吩咐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了。
浮生松了口气,带着两只金丝雀一起去了圆明园。
马车走得很快,转眼间,群山已被抛在身后。由于山的高度各相同,在积雪和阳光的照射下,影子错落有致。冬天天黑得早,还没到圆明园,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苍茫的暮色从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云笙和珍珠难得出宫,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浮生只是注视着小桌上的鸟笼子,偶尔掀开窗帘往外瞅上一眼。
她的眼睛被延绵不断的山峰刺痛了。
在一个温暖的春天,他曾经对她许诺,等过几天就带她出宫爬山。
他可能早已忘了。
可是浮生仍然记得观水阁的一切,因为她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暮色中的曲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在淡淡的月光下,晶莹的溪面上笼着一层白雾。常青树木像刚刚洗濯一新似地一尘不染,熠熠闪光,到处是轮廓清晰的影子。
山峰清晰地印刻在蓝色的寒冷的天空上,仿佛是黑色的。可是那山上覆着满满的雪,本应该是白的。
有时候也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
浮生凝视着起伏不断的山峰,心情宁静如水。弱者追求强者,结果大多是徒劳无益。
廉王妃说的对,谁也不会真的在乎庄子到底有否变成蝴蝶。她那么洒脱,知道怎么控制生活,乐观而理智,很值得自己学习。
浮生摘下一片树叶,轻轻吹起萨玛利仙的歌儿。那悠扬的声音满怀柔情地对风倾诉,“不一会儿前,你还在勤政殿啊,你看过他的脸,让他呼吸过,又绕过梅花林子,现在你又上我这观水阁来,让我呼吸——你啊,就是这样啊。请你告诉我,他过得好吗?”
在这喃喃低语间,好像有什么信息向她传了过来——从梅林那儿,带着梅花的清香传了过来。浮生凝神看去,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正向她而来,月光照着他的脸,笑容温暖可亲。
缓缓掠过的风声轻微而悦耳。
浮生奔下楼,放肆地扑进他的怀抱,两人的笑声震得树上积留的雪花簌簌落下。
勤政殿的暖阁内温暖如春,浮生静静地注视他良久良久。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雕花门罩和垂带的影子撒在浮生光滑的背上,无限的风月情浓。
“看什么?”
浮生一呆,“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愣愣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胤禛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温柔,“真傻。”
浮生在圆明园住了好几天。新年在即,她回去没多久,胤禛也回宫了。新年里没有见到廉王妃,浮生听说她和廉亲王一直住在银山的别院。
新年过后,胤禛又搬去了圆明园。
圆明园的花草极多,梅花、梨花、桃花、杏花、海棠、芍药、牡丹、荷花,一一盛开。
当听见允祥去世的消息时,南塘的荷花正好凋谢殆尽。
风缓缓地吹,门上的虾须帘子在地上打出一道道波纹般的影子。
兆佳氏哭不出来,只是瞪瞪地看着灵犀,那种死心的目光象鞭子一样抽打着人脆弱的神经。
胤禛沉着脸坐在大殿上,一言不发。他不认为灵犀能劝动怡王妃。失去所爱的人的悲哀是无法治愈的。无论什么样温柔的话,都无法治愈那种悲哀。
大殿内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弘旺、和惠和其他的阿哥、格格整齐地跪在灵前,没有人说话,四处只有茫然的虚空。
“有人说,为了不让心爱的人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他希望自己在她后面而死。”灵犀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你和怡亲王感情这么好,对于对方来说,谁先走都是痛苦。但是,你愿意你痛苦,还是怡亲王痛苦?”
众人均是一震。
弘旺心中一片苦涩。这样的话,不是随便哪个女人就能说出来的,怨不得阿玛宠她。
可是自己的额娘……
那无意中撞见的一幕令他毕生难忘。
那一天,他去黻霖轩请安,看见阿玛手执一支螺子黛正在为她描眉,神情是一种无法想象无法言说的温柔和宠爱。她坐在梳妆台的大镜子前,身后是三面圆镜。他站在门口,背后的圆镜中映出他们的身影,镜影之中又是镜影,叠叠重重,恍如无尽。二人的目光就在那无穷的重叠中反复纠缠,密密麻麻似一张网。
不知何故,他突然涨红了脸,仿佛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种纠缠的眼神就叫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看了一眼跪在身边的福晋。
他不喜欢这位福晋,因为他认为她是故意羞辱他,才为他定下这样一个寄养在十三叔府上的蒙古格格,即使后来她被封为公主,让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也还是故意对她视而不见,一个接一个地娶侧福晋、纳侍妾。
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怔怔地瞅着他,怔怔地望着他,然后转身离去。
这一刻他蓦然惊觉,和惠看他的目光与她看阿玛竟是一无二致。
他娶那么多的女人回来,不过是想找到一个那样凝视他的女人。
他忽然握住和惠的手,一种久违的温暖让两人的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胤禩看着弘旺,嘴角现出一丝笑容。
兆佳氏终于恸哭出声,断断续续地叫道:“心好痛,心好痛啊……”她从椅子上滑下来,抓住灵犀的裙子,脸埋在她的膝间。
灵犀的眼睛湿润起来,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道:“上天为了考验软弱的我们,所以降下这些悲哀和不幸。只要忍受过去,从今以后,不幸与灾厄每降临一次,只会把我们磨练得更加坚强。”
一只蛾子落在兆佳氏的右肩上,淡灰色的翅膀不住扇动着。
“听说,蛾子是人的灵魂变的……”灵犀凝视着这位客人,看着它黄褐色的触角缓缓在空气中探索,“你在寻找什么?”她问道。不知是问这只蛾子,还是问兆佳氏。
兆佳氏侧过脸,呆了一会,撕心裂肺地大哭。
胤禛听着她的哭声,觉得无比荒凉。如果是八弟死了,她只会毫不犹豫地随他而去。她和八弟,谁也不舍得让谁痛苦。
自己呢?
可有人自愿随他而去?
多日以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种荒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