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笔记 by 艾奥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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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笔记 by 艾奥莉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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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人。

  行动中还缴获了非法武装分子窃取的维也纳刑警的一批机要文件。现在这批文件已妥善转交警方。警方表示,将加大力度巡查全市,增强合并期间的安保工作,确保帝国的安全。

  这不是事实。老拉比是英国人射杀的,犹太儿童死于混战中,是我方的子弹使他致命。事件的挑起者是在野政客和国际间谍。至于武装报复行动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根本没有证据。

  我脸色煞白地看着迪特里希。他还以更严厉的目光。“这是宣传部的口径!”

  我才知道他元首把他叫去是因为什么。这个事件引发了国社党高层的紧急会议,新闻报道体现了利害权衡下的“最小代价方案”:犹太叛国暴徒与英勇的元首警卫队,德奥合并的时局下最符合当局形象的说辞。

  “这件事涉及到整个国家,你只是一名军人。”迪特里希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军人在执行命令时如果心怀疑惑,就完不成任务。”他无奈地拍拍我的肩膀,在这个动作中我体察到他这位一战老兵、一个职业军人在政客面前的无能为力。

  宣传部的说辞将作为事实记录在军部的档案里,而我将作为“勇敢阻击犹太非法武装的党卫军战士”接受嘉奖。我看着那枚躺在盒子里的勋章。该对充满狡辩的“事实”说什么?我成了唯一在鲜花战争中被授予突击奖章的人。

  “我可以不佩戴它吗?”

  没有人乐意接受捏造的事实。不过在收复东部边土(指奥地利旧称Ostmark,德奥合并后它作为地名取代奥地利,现已禁用——编者注)的1938年,我并没有细想。“我的荣誉是忠诚”——多少次我们笃定地信任着国家,这是否也是绥靖的一种?

  当时的主要报纸无一不按照宣传部的口径进行报道。人民观察家:《在德奥合并的光辉下?人物系列九——党卫军某排长遏止维也纳犹太反对活动》;奥地利邮报:《维也纳枪击二死五伤,当局称系犹太叛国分子引发》;黑色军团:《党卫军某部剿灭维也纳犹太叛国组织》;冲锋队员:《忠诚的赞歌:雅利安战士一枪击毙犹太卖国贼》。

  对这些报道,我不得不按照命令保持缄默。

  为何要接受这个被强加的角色?出于集体观念或是身不由己,无非是对同一个境况的两种解释。我拒绝过,《人民观察家》要做一个人物专访时,我被告知不能“透露不恰当的信息,以免对国家安全的形象造成损害”。因为涉世未深或愤世嫉俗,我拒绝了这家代表整个帝国的中央宣传刊物的采访。

  但他们从党卫队的新闻联络处得到了标准答案:“警卫旗某排长、优秀的雅利安军官意志坚定,政治过硬,对犹太敌人决不妥协,凭借训练有素的精湛枪法一枪击毙其头领,制止其妄图颠覆国家的行为,完全体现了在元首的号召下,日耳曼的优秀儿女对祖国的忠诚。”

  那位记者连我的面都没见过,但是在他笔下,我的“优秀的雅利安战士勇斗犹太歹徒”的形象进一步确立了。后来这个形象为我在达豪审判中赢来一次死刑。

  另一件事稍切主题。鲜花战争结束后三个月的一天,我被叫到希姆莱的办公室,事前已有耳闻那会是一次工作调动。党的高层惯爱在警卫旗抓出一些可以充门面的年轻人,摆在鞍前马后作为副官。我的几位战友都未能幸免。

  会是哪位长官?我在心里盘算着推脱的词眼,虽然既往经历告诉我这会是徒劳。

  “您就是那位保护了东部边土的首府的英雄!”希姆莱坐在一张古董桌后面,审核我的一头黄毛是否掺了杂色,眼睛够不够蓝,“您比我想象的更年轻。”

  “……”

  人们不因为你的反对而给你起绰号,从矮子丕平到红胡子巴巴罗萨,那么多的查理有铁锤、有秃头、有恶棍。国王尚且难幸免,这个叫海因茨的小人物自难逃标签。来要人的长官是个奥地利人?或是将要被调往奥地利?很快我发现自己的思考方向完全错了。

  “您是军校鉴定上说您……”他从抽屉里找出一份档案,扶着眼镜念了起来,“性格严谨精确,拥有独到的逻辑分析能力……唔,由于性格原因在集体生活中有时显得疏离,但是毋庸置疑他的集体荣誉感……唔,该死的逻辑……”

  他自言自语起来,把我重新打量了一番,“我看挺合适的。”

  “……”

  其一我不知道逻辑为何该死,其二我猜不出我和这个未谋面的长官哪里合适。

  但是希姆莱笑得像一尊喜剧木偶,“您也许听说过,安全局在招一批文职官员,我了解您,您很有保安意识!”

  他那个瞟着一双大眼睛的副官咽了咽口水,强装严肃地低声说,“是安保意识,领袖先生。”这兔崽子是我的军校校友,在警卫旗一起当排长,修理过新兵,又一起挨过训。现在他站在希姆莱身后对我一顿坏笑。“海因茨?保安”这个绰号很快会从他这里传遍利希特菲尔德了。

  “总之,您在维也纳的刑警方面立过功,可以看出您很善于甄别潜在的敌人。我相信您一定会在柏林的警察岗位上做出更大的贡献!”希姆莱透露道,鲜花战争中我截获的那批国际刑警协会的机密文件,已经被帝国安全局证明具有重要价值。他沉浸在自己关怀后辈的幻想里,眼镜片反着光,遮盖了他期待我为此表示高兴的眼神。

  那到底是个什么机构?柏林保安大队?专管抓小偷?我很想问问他把我调离警卫旗的真正原因。那是元首的卫队,虽然它的平民色彩使它并不倚重学识,但一群年轻人在同样的激情下汇聚一堂,兄弟般的情谊足以让人付出青春。我多么不想离开它!

  “我还能上前线吗?”我用最大的克制使自己不至显得在冒犯上级。

  但是第二天我仍然只得摘下象征精锐部队的LSSAH肩章,去负责“帝国的安全”。你能违抗的东西最终绕个圈子,回来绊你一脚。你所遇到、撞破或绕开的那些障碍,最终描绘出国家的轮廓。

  1946年9月1日

  【编者注】

  历史学家评价古人功过时,总以为古人也像他们这些后来人那样能够洞悉全局。这缺乏常识的想法何以到处发酵?因为只要承认冢中人并非全知,对功过的评价就变得无比复杂,超出了书生们的才具。

  何况社会是在恒河沙数的人类个体中运转的,正如北大西洋的飓风可能发端于南美洲一只蝴蝶的翅膀,该不该追究这只蝴蝶的责任呢。

  作为一个战后大学扩招的潮流中在拥挤的宿舍和占不到位子的图书馆之间摆渡的“知识分子”,我的老师每每教导我,要和我的每个阿姨的儿子一起去向那些退伍军人、寡妇孤儿、破产工商业主传播正义。要捂上他们的耳朵,好让这些真正经历过战争和极权的人们听从我们这些当时还在学步的小家伙,还有我们来自西方净土的老师的宣讲:

  鲜花战争是一场假象。在这之前纳粹刺杀了奥地利总理陶尔斐斯,对其他内阁成员发出恐吓,并对与奥地利结盟的意大利等国家实行收买政策,使其倒向德国。这些不可至于阳光下的阴谋才是奥地利失去领土独立的原因,国防军入驻的光辉事迹只是掩盖了这些真正原因,才呈现出奥地利自愿加入德国的假象。

  这是课本的内容,不过我能够保证,刺杀和恐吓都真有其事。但事实的一部分是否能替代另一部分的事实?

  我更情愿去思考那个时代某些以德语为母语的人对外族的态度,以加兰先生的利奥波德城枪击案为例。“世界上任何种群的孩子都有明亮光洁的双眼,任何民族的家庭也都一般无二的温馨。”这句话出自一个隶属于种族主义的党卫队的人笔下,令人毛骨悚然。

  是魔鬼,还是魔鬼的替身?从纽伦堡的法学家到联邦德国的大学教授,人们在各自的领域思考大屠杀何以实现。有人诉诸体制,有人诉诸现代性,也有人在历史的故纸堆里发掘欲加之罪,死者已经长眠二十年,定论却遥遥无期。

  事情总是一些人在做,而另一些人默许。当加兰先生持枪在犹太教堂门前片刻停留时,他仍然尊重着他们的异教信仰,但下一刻这种潜意识里的尊重就被关于国家的宏大话语淹没,死亡也无法打破这样的冷漠。

  后来的一次交谈中我问道,“如果当时被射杀的是德意志人?”

  “你见过车祸现场吗?”他说,“那么你会明白,横死的陌生人也足以让你发自肺腑地难受。”

  “但也许不会让你痛哭?”

  “你为民主德国死于饥荒的人哭过吗,他们可也是德国人。”

  和一个比我年长一辈,又亲身陷入过世界的复杂性的人辩论是不明智的。但我还有另一个办法。我把一饼磁带放进录音机,一段小语种的新闻播报匀速播放出来。它的声调在句末总是滑行向上,句子很长而单词紧凑,每念一句都要深吸一口气。

  “你觉得这是哪种语言?”

  “难道不是德国的某个方言?”他皱起眉头仔细分辨着,“有一些单词是德语的,每句都有。”

  “意第绪语。”我看着他惊愕的样子,击败父亲总是一件快乐的事,“你在利奥波德城听到的也是这种语言。你当时没留意?”

  他沉默了下来,把磁带又听了一遍,然后承认道,“它确实非常像德语,而不是像别的语言。”

  “据说一般德国人只要连续听三个月,就能听懂意第绪语。这段时间还不够学会法语呢。”

  他陷入更长的沉默当中,而我简直得意忘形。

  我不知道他后来有否重新思考犹太人和德意志人的族源关系,不过所有主流的语言学家都倾力否认意第绪语和德语是近亲,反而将之与斯拉夫语联系在一起。不料,一位前党卫队成员撕破了这件皇帝的新衣。

  ☆、心理医生

  【原文】

  被宣判死刑后的某一天,两位黑头发的心理医生造访了我。他们自称是纽伦堡特遣的,这个来头让我受宠若惊。

  “您看起来消瘦,您有哪里不舒服吗?”他们之中较为温和的那个先开了口,用的是英语。

  据闻纽伦堡的战犯享有与心理医生谈心的待遇,作为不得获取报刊杂志、不得与辩护律师充分沟通的补偿,以防止他们因为与世隔绝而丧失等待被处死的勇气。作为一个只能由美国单方面判刑的小人物,我的待遇是否越了级?

  但心理医生是一种古怪的生物,他们说人话,却从不听人说话。我确实掉了一点肉,但还不至于向他们哭诉什么。

  “我的不适并没有超过兰斯贝格的平均值。”

  “您或许会发现,必要的宣泄对健康更有利。”另一个方脑袋的家伙开了腔,令我惊讶,他说一口奥地利音的德语。

  我诚恐于刚才的对话是否足以让他们确诊“叛逆人格”或“自我封闭”之类的病症。但为了阻止这一点而努力辩解,又会获得“受迫幻想”和“自我意识过盛”的殊荣。我只好请他们随意坐下。也许真正患有臆病的是这两个想象力超群的生物,出于人道考虑,我不能主动刺激他们。

  “您在法庭上承认了罪名,但也许那不是您要说的全部。”方脑袋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同情是使人打开话匣的手法之一,“您对利奥波德城一案的处分最为不平,我猜得不错?”

  激将是手法之二。

  达豪审判赠我几项罪名,其中反人道罪得自1938年德奥合并时在维也纳猎杀犹太老幼。他们用当时的报纸作为杀人证据,报纸将英国间谍也笼统地报道为犹太人,达豪因而起诉我迫害犹太教会人员和民间组织。我的辩护律师仅仅给出“没有犯案动机”的无力辩驳。

  我真的迫害犹太人了吗?

  “贵国的主要报纸无一不刊载此事,您还有什么辩解?”

  看来德国是个没有书报审查的自由国家。

  然而海洋法系对证词的依赖超过了客观凭据,只是辩解同样无效,我还是被判了死刑。并非每个站在你对面的人都可以交谈,在冥顽的心灵面前,语言的障碍都退居其次。

  我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只好打破尴尬,“您猜得不错。您是来猜谜的?”

  换成他摆出一副抱臂的自闭作派了。

  在那个讲美式英语的医生打圆场时,我发现这场景颇类于刑警办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犯案人总会被其中一个激怒,继而错误地向另一个人寻求庇护,结果透露了罪行的细节。可我对罪名“没有丝毫的追悔”,也许他们是来考察我的油盐不进是否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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