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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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天亮-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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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帅?很喜欢你?”李寒的语气中已经有了明显的醋意。
  “他非常帅,也非常儒雅。”我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可不知为什么,我丝毫没有向他透露夏墨的身体状况。或许在潜意识中,我认为夏墨不会希望我的男朋友知道他的情况。又或许,其实只是我怕说出来以后李寒的惊愕只会让我觉得尴尬。
  “你现在不是不跟他住一块了吗?”李寒装作大咧咧,“以后也不会住了,那不久结了。我老婆嘛,别人抢不走。”他伸手就要来碰我的脸,我伸手挡了回去,“别动。”
  “哎哟老婆,咱俩都认识多久了?换成别人,早就上床了。就你,还一直不让我碰。”
  “你想上床可以去找别的女人啊。”我冷淡地说,“别他妈在这儿跟我哭穷。”
  “老婆,我错了,我写检查还不行吗,写五百,写一千,写一千五,你说的算!”他在讨好我。而我的眼泪竟然哗啦哗啦地流下来。因为我想起曾经,在我惹夏墨生气的一个夜晚,我也是用同样的话来安慰他:“老师,我错了,我写检查好吗,我写五百,写一千,写一千五……”可是夏墨从来没有让我写过检查,他对我向来温柔,连这种玩笑都不开。我真的从心底深处开始想念夏墨了,我想念他的微笑,想念他的眼神,想念总是挂在他脸上的无奈表情,甚至想念我曾经照顾他的那些日日夜夜……这两年我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啊——墨是我的阳光,我的水分,我的维他命。生活中缺少他,我会觉得内心空洞,我会骨瘦如柴,我会行尸走肉。
  “老婆,你怎么哭了?”李寒慌了神,笨手笨脚地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递给我,“你别哭啊,是不是检查的字数少了?你让我写多少我就写多少还不行吗。”
  “算了,”我挥挥手,“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个同学聚会,我该走了。”
  “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同学你都不认识。”我说。
  “那好吧,我在旅馆等你。”他说。
  “如果十二点以前我没回来,就不用等我了。”
  “那你注意点儿安全,老婆。”李寒说。
  
  天依旧在下雪,出了咖啡馆,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夏墨家。我要告诉他,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把他带去我读大学的那所城市,我要照顾他,就像以前那样。而如果他不答应,我就退学,重读高三。
  夏墨的小院里面堆满了雪,四排来回的脚印出现在地上。看来那个女孩和他的丈夫已经回去了。如果没猜错,夏墨现在又是独自一人在家了——想起刚才那句“他现在又看不到了”,我的心就撕心裂肺的疼。
  “是谁?请等一下。”屋子里传来夏墨的声音——我只是刚刚踏进小院而已,他竟然就听到了。他的耳朵真好用——盲人的耳朵向来是很好用的。
  他打开门。
  我看到他。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袖口处翻出里的白色毛衣。下身依旧盖着一条毯子。外套把他的皮肤衬得那么苍白。这是三十五岁的夏墨,近一年没见,他看上去比以前胖了些。可白头发却比以前多了,尤其是在两鬓,我宁愿将它们想象成尚未融化的雪。他眼角的鱼尾纹也更深了,甚至他还不用笑,就清晰可见。而他的眼睛——乍一看去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却那么暗淡,没有光泽,没有焦距,仿佛是看着未知的风景——这就是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的夏墨,我的老师,我的爱。虽然这半年的大学生活已经让我变得成熟,可是当看到他的那一刻,我还是捂住嘴,眼泪从指缝中缓缓流淌下来。
  “是谁?”他扬起脸,头微微侧着。他的神态已经完全是一个盲人了。
  “老师是我,”我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我是井井……我回来了。”
  我能感到他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的慌乱向来逃不过我的眼睛,不过他很快就笑了,装作若无其事,“井井,你回来了,你的变化真大,刚才我几乎没有认出你。”
  我知道他在向我隐瞒自己的失明。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我的变化很大。”我说,“可老师你还是那么帅。”
  “外面冷,你进来。”他摇着轮椅进了屋。我把门关上,把一季的风雪关在了外面。
  
  “你先坐,我给你倒水。”他的脸上还是带着微笑,摇着轮椅来到饮水机旁边。而我则站起来悄悄地看他倒水。他打开放杯子的地方,为了怕我看出破绽,手慢慢地在上面摸索。好不容易才摸到一个杯子,他把杯子放在热水的按钮下面——我怕他烫到手,于是屏住呼吸看着他。他伸手悄悄测量了杯子和按钮是否在一条水平线上,然后才按下了热水键……做完这一切,他松了一口气,一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摇着轮椅,来到我面前。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杯子,心里酸涩难言。
  “你去了哪个大学?”他问,“我从朋友那里回来以后,你都开学了。”
  我报出了大学的名字,他睁大眼睛,一副不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你高考成绩那么好。”
  “我……我填错了志愿。所以,高不成,就上了这儿。”我骗了他。
  “真可惜。”夏墨叹了口气,“学的什么专业?”
  “工商管理。”我说。
  “工商管理?”夏墨皱起眉头,“你怎么想起来学这个专业?”
  “我觉得……这个专业以后比较容易找工作……”
  夏墨没再说话,他抬起眼睛来,顺着我的声音试图对准焦距:“想必这个专业一定很累,你比高三的时候胖不了多少。”他依旧试图通过这些话来暗示我,他是能看得见的。
  “是啊,确实没胖多少。不过老师你看上去胖了一点。”
  “是吗。”夏墨说,继而又改口:“我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胖了,大概是到了发福的年龄了。”他的语气那么平稳,如果不是在车站听到了那番谈话,我根本不会意识到他这是在说谎。然而我也不再是小孩了,成熟的表现之一是,面对善意的谎言毫不仓皇。于是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话,说他最近看的电影,看的画。他试图用那么绚丽的语言向我描述——他在黑暗中,为我编织着一个有关于光与色彩的谎言。
  “老师,我不在的这大半年,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还不错,”他的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痉挛和幻肢痛都有所减轻,也可以自己上厕所了。”
  “真好。”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感伤不已,这样的他,大概已经不需要我的照顾了吧。是不是,我就应该死了这条心,和李寒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你呢?过得如何?”他问。
  “我……我恋爱了。”狠下心,终于说出这句话。
  他愣了一下,继而笑了:“想必是个很帅的男孩,井井的眼光,能相信的。”
  我为他的反应而有些失落,他竟然连一点点的伤心都没有表现出来,莫非他已经彻底放弃我了吗。“我们……很幸福。”我继续说。潜意识里,我希望能伤害到他。
  “有时间领来给我看看,”他笑,“让老师帮你‘验验货’。”
  “好。”我说。
  
  “我再给你倒杯水吧,我估计你渴了”他拿过我的杯子。
  我赶忙把水喝光,把杯子递给他,我怕让他伤心。他拿起杯子,摇着轮椅来到饮水机旁边。刚刚接完水,就听见有人敲门。我急忙去开门。一个四十多岁,长相非常和善的女人走进来:“夏老师,是我,邻居王大姐——你学生临走前麻烦我有时间就送饭给你。”
  “谢谢你,王大姐。”夏墨微笑着,“把饭放到桌子上吧,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好,我给您放这儿了!”王大姐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她看到我,又看了看拿着水杯的夏墨,“你怎么能让夏老师给你接水?夏老师眼睛看不见,要是水洒了烫到他怎么办?”
  我愣住了。
  下一刻我听到玻璃杯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
  夏墨捂着手,皱着眉头。
  “夏老师你怎么了?”王大姐疾步走上前,“你说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眼睛看不见还要接水,你看,烫着了吧……”她拿起夏墨的手,试图吹,全然不顾夏墨难看的脸色。“王大姐,我没事。您回家吧。”我觉得夏墨就要爆发了。
  王大姐离开之后,夏墨没说话,我也没说。我们两个人一直沉默着。
  
  我跑去给他找治疗烫伤的药膏,然后抬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
  “王大姐的话你听得一清二楚,对吧。”夏墨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我不想瞒他。
  “我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刚才我骗了你,对不起。”他说话永远都是这么直接。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今天下火车的时候,我遇到了你的一个学生。她好像也叫井井。”
  “我知道了,”夏墨说:“她也叫林井井,是我第一届的学生。”
  他没再多说,可是我却有很多事情要问。
  “你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我们上次见面之后的第三天,我忽然觉得眼前的物象模糊。去医院,医生
  说我车祸的后遗症有了要发作的迹象。果然不久以后,我就瞎了。”他说得很平静。
  “你不见我也是因为这个,是吗。”我问。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软了。
  “没错,”夏墨的回答让我惊讶,我以为他会瞒着我的,“而且那次集训,也是我让学校安排的——其实我当时是决定要就此消失的。所以我拜托冯老师瞒着你,看来她瞒得不错。而我,则在那个学生家暂住了一段日子,直到你开了学。”他笑,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得我心疼。
  “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我哭了,握住他的手。
  “井井,有时一个人离不开另一个人,并不是因为那个人重要,而是因为习惯——习惯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
  “不,不是习惯!”我哭了,跪在夏墨面前,将身子贴在他的胸前,“夏墨,我爱你!难道这几年你一直没有感觉出来吗。”
  “丫头,我们没有可能的,”夏墨摸索着握住我的肩膀,把我轻轻推开,“不要忘记,你才十九岁,而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不要忘记,我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腰部以下完全性瘫痪,双腿都被不同程度截肢,现在眼睛又看不见,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如果我顺从你的意见,与你在一起,我将永远成为你的累赘……最重要的是,”夏墨抚摸着我的头发,“你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们很幸福。”
  “不,我是骗你的!我不幸福!我一点儿也不幸福!”我哭喊,嗓子生生的痛。
  “别闹,丫头,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夏墨说,“幸福就是,他健康,你也健康。你爱他,他也爱你。”
  “我不爱他,一点儿也不爱!”我依旧在哭,“我爱的是你。”
  “那不是爱,是怜悯,还有一丁点儿快要消失殆尽的崇拜,是吧,”夏墨苦笑,“丫头,你和我在一起呆得时间太久了。你的世界里只有我,这让你看不到人外有人,也让你对爱情的看法有些……狭隘。爱情不是靠怜悯来维持,更不是同情。如果真是那样,等到有一天,同情不在,怜悯不在,你忽然开始嫌弃我,我又瞎又瘫,该怎么办?”
  “我不会嫌弃你,老师。我早就说过,我会赚钱,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啊,丫头,不是说着玩儿的,”夏墨说,“曾经,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的女孩也说过要陪我过一辈子。而现在她很快就要和丈夫一同出国了……这样多好啊,丫头。如果有一天你也这样,我会祝福你的。”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离开你!”
  “我说过,那只是因为,你习惯了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夏墨摸索着为我拭去泪水“别再闹了,丫头。听话,明天就把男朋友带来给我看,好吗。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呢。”
  “是什么?”
  “你能不能别告诉他我是个瞎子?”
  “别说自己是瞎子,否则我会生气的,”我心疼得不行,“我听你的就是了。”
  “还有,你能不能明天……帮我把假肢戴上?”他嗫嚅着问。
  “好。”我明白他的意思。毕竟,我已经不是那个凡事都不经过大脑思考的小女孩了。
  “谢谢你丫头,”夏墨由衷地笑,“这样完完整整,就不会给你丢人了——明天你能提前来一下,帮我坐在沙发上吗。”
  “好的,老师,”我的眼泪流下来,“你当时也让冯老师这样帮你的是吗。”
  夏墨不好意思地笑,算作默认。
  “你有保护伤腿的那个东西是吗。”“残肢套”三个字实在太刺耳。我怕伤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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