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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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天亮-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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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墨点点头。
  
  我把所有的箱子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归位,偶尔我会大声告诉卧室里的夏墨“文学类书放在第一层,哲学类书放在第二层,教育类书放在第三层”或者“新的笔记本我放在书桌上,旧的笔记本放在书橱下面的柜子里”。我一点也不觉得累,相反能够为夏墨做事,我觉得很快乐。只是那时,我从来没有时间安静下来想想,这究竟是为什么。
  将所有东西归位以后,已是夜晚九点半。我回到卧室,见夏墨伏在床上,我急忙跑过去:“怎么了?你不舒服了?你怎么不叫我?”他抬起头,抱歉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躺得久了,有些累。”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将他扶起来坐好,还不等他说话,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冲他嚷嚷:“累死我了……你的东西怎么那么多啊……”
  “所以我才没有叫你来扶我——那样你还要多跑一次,多麻烦。”
  “傻瓜,扶你起来的间隙我刚好可以休息一下啊。”我努力作出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心,却在隐隐作痛。
  夏墨低着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井井,我想……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我看着他。
  “你能不能……为我改几条裤子?”
  “改裤子?”
  “是啊,你能不能把我的几条长裤的裤腿改短一些……这样,这样你就可以不用每次都为我折裤脚了,虽然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每天给一个残废折裤脚,迟早有一天你会烦的……”
  我心酸得几乎要哭,可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那么——就听你的。”
  可是夏墨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愉快的表情,他依旧心事重重:“还有……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
  “能不能……”
  “嗯?”
  “能不能顺便把那些裤子改成……开裆裤……这样为我换尿片时会比较方便,而且我失禁的时候就比较……比较不容易弄脏裤子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一直以来都自尊得不得了的夏墨,竟然会因为怕我麻烦,而提出这样的要求。伏在他的腿上,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如果你喜欢,那么我可以答应你。这不算什么大事,我的针线活儿是很好的。”
  “谢谢你,井井。”夏墨终于笑了。
  夏墨,其实,是应该我谢谢你。
  
  我并没有把所有的裤子都按照夏墨的意见来改,我明白那样会伤害到他,同样也会伤害到我自己。我只改了一条旧的睡裤。改以前,我用尺子细心地分别量了夏墨两条腿的长度,并且把裤腿的尺寸剪裁得比腿长两厘米左右,这样既可以从一定程度上起到保护他伤腿的作用,又可以满足他的要求。改裤子的裆部,起初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我觉得自己心中承受不了这个,这对夏墨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羞耻。可最终,我还是剪了下去……当天夜里,在为他换上了新的尿片以后,我就把裤子拿给他:“怎么样,是这种吗?”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恐与无助,可转瞬又变成笑脸:“对,就是这种,你真聪明。”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为他换上。我的寒假就以这样一种悲凉的姿态拉开序幕。那天夜里我没有睡觉,除了给夏墨翻身以外,我一直躺在沙发上流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第十二章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醒来,来到夏墨的房间。夏墨还未醒,于是我就跪在他身边。我的心中充满了心酸的幸福。经过在医院的一番折腾以后,我们终于回了家。这让我重新想起自己住在夏墨家的那段平静时光。倘若夏墨如今依旧健康,我一定会感谢上天的垂青,让时光倒流。可如今,这重逢无疑付出了惨重异常的代价。
  过了一会儿夏墨就醒了,他的手又照例在身下摸索,继而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我们身上,很多光斑一晃一晃的。
  “老师,早上好。”我笑,“昨天夜里睡得好吗。”
  “还不错。”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阴影还是被我轻易捕捉到了。
  “真的?你没骗我?”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出些什么。
  “其实……昨天夜里被幻肢痛弄醒了……折腾了一个小时才睡着。”他的语调虽然还是淡淡的,可我总觉得其中有一种挥也挥不去的委屈。
  “为什么不叫我?”
  “我没有吵醒别人的习惯。”他说得那么讨巧。可是我依旧觉得心疼。其实这句话的另一重含义是“我不忍心吵醒你。”
  
  我没再说话,本想为他褪下睡裤再更换尿片,谁知刚刚揭开被子就看到夏墨两腿之间若有若无的白色。那一瞬间我愣了一下,继而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于是默默地将尿片抽出,又拿了一片新的为他换上——这样的确省了很多力,例如我不必再将他的睡裤穿上褪下,也不必再将他的裤腿挽起放下。“方便多了,不是吗。”扶夏墨坐起来时,他望着我,眼神里的欣喜那么牵强。我明白这强颜欢笑背后所要承受的巨大屈辱与痛苦,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了。
  “老师,”我抑制住嗓子里的哽咽,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询问他,“穿这样的裤子,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难道你忘记我的下肢没有感觉吗。”夏墨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可是……”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我真实的想法:“我愿意每天为你换洗衣裤,也愿意每天无数次地帮你折起裤脚。我不会厌烦这些。但是你现在这样会让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在医院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不在乎我的伤,你在乎的是,我会在乎自己的伤。”夏墨的语调缓慢而悠长,然而下一句话却像一把刀,直刺我的心脏:“但是井井,事实上你还是在乎的,你非常在乎我的残肢,也在乎我的失禁,这些让你心里承受不住,对吗。”
  “是的。”我说。
  “夏墨,男,三十二岁。腰部以下永久性完全瘫痪,大小便失禁。左腿高位截肢,右腿在膝盖以下三厘米处截肢。术后留有幻肢痛,痉挛。由于车祸伤及视觉神经,双目随时可能失明。”夏墨那么流利地背诵着自己的病情,“车祸伤及视觉神经,双目随时可能失明”是我之前根本不知道的。“井井,”夏墨一把掀开被子,两条长短不一的残腿在空气中暴露着,他用手使劲地拍打它们,可它们依旧纹丝不动,“你该知道,很多作家所描写的表象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加深入的东西,可我不是作家。你好好看看我,你现在所看到的,既是表象,也是背后隐藏的一切,更是既定的事实!如果你觉得心里承受不了,可以随时走……我……我不会强留你。”
  我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你既然承受不住,当初为什么又要在医院里给我那么多希望?!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你第一次出现在医院里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赶走!!”我的身后忽然传来夏墨撕心裂肺的大喊,我从来不知道温文尔雅的他竟然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
  “你走吧,你快点走!我这个样子只会让你觉得恶心!你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看起来完整以便让自己心里好过,你就是不愿承认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残废,一个总是需要你料理一切的没用的残废——”
  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响声,我回过头,夏墨竟然又摔在了地上!
  “你疼吗?”我跑过去,想把他抱起来。“你走,别动我!”他用力推开我。由于下肢没有力气,在推开我手的同时,他整个人也被反作用力推到,整个人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残破的木偶。
  “我只是想兑一盆温水给你清洗伤腿……出院前小陈姐姐叮嘱我,时常这样做会让你觉得舒服些……是我没有说清楚。我把你抱到床上去,好不好?”
  他没有再拒绝。
  我左手伸到他的脖子下面,右手托住他的伤腿,将他横抱到了床上。
  “我错了,老师,”我强颜欢笑,“我写检查,写五百字,写一千字,写一千五,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夏墨的声音沙哑着:“每个人都希望能把日子过得符合自己的幻想,哪怕生活本身已经伤痕累累,也总要努力的架构,正因为这样,我提出的改裤子的要求才伤害了你。可我之所以想出这个办法,是因为怕你会由于重复‘换尿片’、‘褪睡裤’这些女孩羞于做的事而烦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自从你出现在病房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陷在这种恐惧里……”
  “我早就说过,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也没有觉得你是累赘。为你做事,我一直心甘情愿。”我努力让语气变得很轻松,“作为任课老师,竟然连课代表的话都不相信,你怎么可以这样!”
  “以后不会了,我的课代表。可是你知道以后你所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人吗。他不能再上讲台,这意味着他失去了生活来源,或许不久以后就再也无法支付你的生活费。他双腿截肢并且瘫痪,痉挛与幻肢痛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来折磨他,而你能做的只是无休止地为他按摩与换洗衣服……”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我用手指为他轻轻拭去。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说,“之所以不想让你穿那样的裤子,是因为我觉得老师你,在内心深处,一定也做过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或许在真正穿上它的那一刻,你的心里必然还会有着我所不能体会的羞耻感——正因为我体会不到,才更希望能把这种感觉降到最低——毕竟,我曾经见识过老你讲课时的样子。我也知道,您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他点点头。
  “你躺着别动,我接温水,我为你洗洗腿,好吗。”
  他又点点头。
  
  我端来一盆温水,放在椅子上,然后让夏墨斜靠着床,两腿耷拉在外面。我先用温水把他的两条冰凉的伤腿浸湿,等它们有了温度,又将在医院开的专门用来清洗伤腿的浴液均匀地涂抹在他的腿上,轻轻按摩,然后再洗掉浴液,擦干他的双腿,再将他的双腿移到床上。“我们还是穿以前那样的长裤,好吗。”我问他。他点点头,于是我又找来一条新的长裤为他换上,并再次把裤脚折起,掖在他的身下。而旧的裤子,则被我扔进盆中,带去卫生间。
  “腿没有痛,是吗。”我问。
  他点点头。
  “那就好。”我笑了,“过会儿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他迟疑了,仿佛又想起之前那次不愉快的经历。
  “要不——我们晚上出去?”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的情绪有些好转,“你想去哪儿呢?”
  “去大海好吗,我还从来没有在冬天看到过平宁城的大海。”
  “好。”
                  第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会更新一大章。。大家欢呼雀跃吧!。。  我和夏墨在夜晚来到海边。我怕晚上的海边灰冷,于是给夏墨穿上了厚厚的衣服和裤子,腿上的毯子也盖了两条。坐出租车的时候我要先把他抱上车,再把他的轮椅收好,放进后备箱。我们到海边的时候刚好是晚上十点,由于平宁城本来就人少,又是晚上,所以海边几乎没有人。
  “想去沙滩吗。”我问。
  “我们在路边看海好吗,”他下意识地抓住毛毯,又侧着低下头,看了看身下的轮椅。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怕轮椅沾了沙子不容易清理,是不是?”
  他默认了。
  “可是我很想让你陪我在沙滩上坐一会儿——要不然我抱你下去?”
  “没有倚着的东西,我大概坐不稳。”他的声音很无奈。
  “也对,”我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轮椅不容易清理又能怎样,大不了扔掉给你换辆更好的!”
  或许是我的坦然感染到了他,他终于点了点头。
  
  我将他的轮椅推到沙滩上,海风有点凉,为了避免他再因为受凉而被痉挛折磨,我将他的双腿用其中一条毯子严严实实地裹住。做完这一切,我顺势坐在他旁边的沙滩上。夜间的大海与白天不同,它激越不再,活泼不再,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深蓝,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了。由于见过大海在白天时的样子,夜间的大海让我觉得忧郁而伤感,于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抱着膝盖,安静地看。我忽然觉得,如今的夏墨就像这夜间的大海,在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以后,他时常忧郁得令人心疼。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象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不平静就象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年轻的海员/你真实的告诉我/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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