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宫之梦啼春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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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宫之梦啼春闺-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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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一双眼眸沉定如水,道:“儿子谨听父皇教诲。”他还想多说几句,却听皇帝道:“你先下去吧,趁着我精神好,想和你母后说几句话。”父皇待母后的爱意,太子从小瞧在眼中,他知道,对父皇来说,就算是整个大宋江山,也抵不过母后的一颦一笑,遂道:“儿子告退。”
  滔滔叮嘱道:“过两日,尚宫局会将参与太子妃拣选的世家女名册呈上来,你自己仔细瞧着,别出了什么错漏。”
  太子应了一声,道:“母后尽管放心。”说完,便径自退下。
  直待绯红的身影抹在帘外不见了,赵曙方道:“一转眼,大头宝宝都该娶妃子了。”他握住滔滔儿的手,道:“我又帮不了你,朝里朝外都需你操心。”
  滔滔儿道:“我是大宋国母,万人敬仰的皇后娘娘,即便我再不爱那些繁文缛节、朝政琐事,可既然坐在了皇后的位置,自然也要担起皇后的责任,母仪天下。”自赵曙病重,太子又还年幼,滔滔只得在东殿垂帘听政,宰臣都到小殿帘前上奏国事。
  赵曙定定的望着她,道:“我很高兴。”
  滔滔儿摆出小女儿家憨憨的神态,嗔笑道:“看见我累,你不快点病愈来帮我,还高兴!”她嘟着小嘴儿,娇俏不已。在朝堂之上,她向来稳重肃穆,也能唬住许多怀有异心的朝臣。此时这般模样,若是让大臣们瞧见,只怕眼珠子都会惊得掉下来。
  赵曙眼角泛起浅浅皱纹,柔声笑道:“真的,我很高兴。滔滔儿,你长大了,往后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定能好好的照顾自己,我也就放心了。”
  滔滔儿皱了眉,斥道:“说什么鬼话,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长大,我要你一辈子都为我操心!”他病重已久,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起先还只是咳嗽,后来是咳血,接着要人搀扶着才能走路,到如今,已经完全不能下榻。她的忧虑,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埋下了,只是不肯在人前表露,那样隐藏的,为了骗别人也为了骗自己。
  赵曙道:“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喉口处忽而一阵腥味袭来,他剧烈猛咳,那样撕心裂肺的,似乎要将肝胆肺全部都要咳出来一样。她眼中噙着眼泪,趁他俯身时,悄然抹去,又装出明艳的模样,一面帮他抚背顺气,一面笑道:“有什么可是不可是,反正我说的话,你若是敢驳,我可要打人的。”
  好不容易才停歇,他已经累得连喘息的力气也无,只得歪在滔滔怀里,低声道:“那年在父亲的书房里,我跟他说,就算是老了,也绝不会让自己比你先死,我会将你安葬好,再随你而去。。。”滔滔儿隐约猜到什么,心中大恸,眼泪禁不住双流,哽咽道:“十三,求你,不要说了。”
  赵曙拼劲全身气力才抬起手抚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拭去她的眼泪,道:“你别哭,听我把话说完。”顿了顿,喘了口气,方道:“我还说,我赵曙这辈子,绝不会让高滔滔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世上。”他的眼角闪出泪花,划过高挺的鼻梁,落在滔滔儿的肩膀上,几乎微不可闻道:“可是我做不到了,滔滔儿,我做不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滔滔儿紧紧的抱住他,道:“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想你好好的,为我操心,为我抹泪。”放在她脸上手越来越吃力,他神思开始恍惚,虽然是那样的留恋这个世界,那样的留恋眼前的小妻子,可是这一刻还是来了。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样轻那样轻,就像是轻轻的抚摸了一下,他拼劲最后的力气,气若游丝道:“还记得那年我去泰州赈灾么?那是我唯一一次离开你。如今,你尽当我是去了远处罢。”顿了顿,又道:“滔滔儿,我爱你。”滔滔儿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泣声道:“不要说了,十三,不要说了好不好。”
  赵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将脸往她的脖颈里挤了挤,闻见她身上的清香味道,丝丝缕缕的钻进鼻中,就像小时候那般,能让他心静安宁,好似能忘却一切的烦忧。
  耳边尽是小时候滔滔儿吵吵闹闹的叫喊声,她趾高气昂道:“死十三,你过来。”她拉住他的衣袖:“臭十三,我不许你走。”她捂着双耳,口是心非道:“我不爱你,我才不爱你!”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旧时高府蜿蜒而悠深得长廊里,她绾着双髻,身后满是花枝横斜,她朝自己摆手,道:“你明儿早些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广文馆看蹴鞠赛。”她的笑靥那样好看,她的声音那样欢快。
  他好想再看她一眼,可是眼皮像是被黏合在了一处,怎么用力也撑不开。他张了张嘴,低声而悠长道:“滔滔儿,我爱你。。。”
  滔滔儿圈着他的身体,道:“我也爱你,十三,真心真意的,永生永世的只爱你。”那一刻,放在她脸上的手悚然垂下。那是她从小牵到大的手,是拥着她入睡的手,是为她抹过无数次眼泪的手。可是现在,那只刚劲有力为她抵挡世上一切烦忧的手,竟然虚弱的、如飘零的落叶似的,甩在自己眼前。天地好像崩塌了,碎成一块一快,惶恐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心上的肉连血带皮的撕下来,痛得让她恨不得即刻随他而去。
  她将他攒在怀里,嚎啕大哭,气噎息堵。
  这世上所有的快乐与不快乐,幸福与不幸福,都烟消云散。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高滔滔,而是高太后。对她而言,她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死亡的到来。
  至少,她的尸骨能和他埋在一起。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至公主府邸,方平正与糯米团子在老公主面前说笑承欢,乍然听闻,只觉身上似被狠狠剐去了一块血肉,麻木的起了身,满脑子都在想,肯定是自己弄错了,昨天去宫里瞧他时,他还和自己说起往昔在太乙学堂的旧事,那样言笑晏晏,半点也不像行将就木之人。他颠颠撞撞往外走,起先糯米团子和他说话,他还能回两句,待行至门廊处,发现府里的小厮正在往梁房上批白纱,挂白灯笼。顿时,喉口像是被绳子勒紧了,如窒息一般,双腿无力,跌倒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糯米团子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模样,他的眼神悲怆而绝望,豆大的眼泪滚滚而落,无声的涌满了脸,被阳光一照,就能折射出光来。他甚至将脸埋在泥土里,双肩抖动,很久很久,才嗬的大哭起来。
  (其实我也哭了)

  ☆、尾声二:料得年年肠断处

  我是先帝最小的公主,皇帝哥哥常常摸着我的头,露出哀伤的神情,道:“可怜的丫头,连父皇的模样也记不得。”是的,就在我满周岁那年,父皇驾崩了。
  不似前朝,兄弟姐妹出自不同的妃嫔。我有四个皇兄,三个皇姊,全是出自母后。他们都有自己府邸,皆住在宫外。只有我,因年纪幼小,还伴在母后膝下。自我懂事起,就未曾见母后笑过。皇帝哥哥谨小慎微,朝中诸事皆会请示母后。母后垂帘听政,每日都有处置不完的事情。她不是在福宁殿与朝臣论事,就是亲自出宫巡视水利。从小我就知道,母后一个喷嚏,就能惊动整个大宋朝。
  所以,母后从不生病,在人前总是精神矍铄,严厉决断。连胡言乱语惯了的丞相王安石,在母后跟前也是毕恭毕敬,连大气都不敢出。偶得闲空,她也从不起乐饮酒,只是搬了藤椅坐在慈元殿的庭院中,看天喝茶。
  慈元殿本该是皇后嫂嫂住的宫殿,可母后却不肯搬走。
  我十五岁那年,刚择了驸马,过完年就要出嫁。天降大雪,母后将我叫进慈元殿的暖阁里,她正在用膳,三脚铁锅里的汤汁煮得翻滚沸腾,滋滋滋的响。屋中很静,有一股淡淡青梅的味道悠悠回转,母后微醉,问:“八娘,你今年十四了吧!”
  我恭谨的立在她身侧伺候酒菜,轻轻道:“是的,母后。”人们都说,父母总是最心疼最小的稚女,可母后完全不是这样,她一点也不喜欢我。有时候,走在宫街上,我的肩舆撞见她的仪仗,即便我屈身上前请安,她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匆匆而去。旁的时候,除了请安,她也从不主动宣召我。
  殿中烧着地龙,暖如深春,母后忽而命人推开窗户,寒风裹着鹅毛大雪猛然一扑,我禁不住冷得直打颤,正要劝慰一句,却听母后自言自语道:“十四年了。”她嘴角似乎含着笑,又像是要哭了,手里的青梅酒停在唇边,半响都一动不动。
  落衣姑姑从帘外进来,朝宫婢扬扬脸,示意将窗户关上,她笑道:“太后娘娘,天寒地冻,扑了风可不好。”如今,也只有落衣姑姑敢在母后面前说“不”。母后似恍然回神,嗯了一声,将杯中青梅酒一饮而尽,什么也没说,低沉道:“你回去吧。”
  我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次日,母后忽然传话给我,让我陪她出宫。宫里的人都知道,每年冬天,太后娘娘总要腾出十天半月的功夫出宫养身子,除了落衣姑姑,什么人都不带。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她也从不许人说。暖轿并未行多久,才至朱雀门外,便停了轿。
  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宅子,是父皇未登基时的潜邸,母后初嫁时住的地方。
  宅院深深,举目望去,亭台楼阁皆是白哗哗铺天盖地。柳絮般的雪花嗦嗦往脸上扑,我里面穿着绯红云锦长裙,罩着一件厚实的青绿色凤凰纹袄子,最外头裹着大红羽纱面灰鼠毛鹤氅,头上罩着雪帽,脚上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牛皮长靴,犹是如此,我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我随在母后身侧,那样冷,她却像有什么急事一般,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穿过长廊转过花径,行至一座小院落前,她方止步。院门口早有人迎了出来,三个面色苍老的妇人领着丫鬟小厮跪在廊房请安,母后连眼皮都没抬,只道:“都回去吧,有事会宣召。”
  三个妇人微微颤颤答:“是。”我不知道她们是何人,却也不敢问,只是随着母后,一步一步往里走。过了廊房,是十丈宽的青砖路,上面的雪已铲尽,铺了一层草灰。路边两侧种满了青松,虽是隆冬,却郁郁葱葱,从白雪中钻出绿色。青松后是两片大池塘,水上隐约可见枯碎的莲叶,结着碎冰,裹着雪花。接着是葡萄藤架、飞檐小亭子,还有大片光秃秃的树丫。越往里走,我越觉得熟悉,待行至屋檐廊下,回身一望,才惊然:这里的布置格局,竟然和慈元殿一模一样!
  屋中早已收拾干净,地龙烧得滚热,也笼了数盆银炭。母后入内屋换衣衫,我第一次和她单独住在一起,很觉惶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行事。母后见我只站在外屋,便道:“八娘,你进来,先把衣衫换了,湿浸浸的不舒服。”院子里原本就有许多婢女,有伶俐的丫头掀起帘子,笑吟吟道:“公主娘娘,请进。”
  我提步往里,入房则见墙上挂着前朝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梳妆台旁设有穿戴用的五尺高落地长铜镜,镜旁放着楠木细牙云腿桌和几张四方凳。后面垂下帷幕,幕后置着紫檀滴水大床榻,榻上悬着连珠帐,帐前两侧摆着牛郎织女灵芝蟠花烛台。
  所有置办,均和旧时一模一样。
  我正发愣打量着屋中物品,有人在为我解衫换裙也未计较,只是张开双臂让人伺候。半响,伺候之人忽而道:“里面怎么还穿着绸纱裙子?着凉了怎么办?”我回神一看,竟是母后在为我脱衫,吓得连忙后退了两步,屈膝道:“不敢劳驾母后。”
  母后愣了愣,眼里溢出悲伤之色,又很快隐去,只道:“换了衣衫,记得喝两碗姜茶驱寒。”我依旧恭谨道:“是,母后。”母后点点头,往外去。
  用过午膳,母后宣了按摩婆子伺候,直睡到傍晚方起。我从未见过母后如此慵懒怠倦的模样,发髻也不绾,穿着月白寝衣,趿着软绸睡鞋,四处走动。她有时会静静的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我坐在旁边看着,给她递线头或是穿针。她做得极认真,也时常问我应当如何绣出一只鸳鸯,或是一朵牡丹。
  她的绣技,真的很差,能把鸳鸯绣着鸭子,能把牡丹绣成野花。好不容易缝出两双袜子,上面绣着才四五片花瓣的小兰花,模样儿极难看。她递给我,道:“你试一试,合不合脚。”
  我心里一惊,不知如何反应,下意识的接了袜子试过,只觉短了些,却不敢说,只道:“很合脚,母后。”这是第一次,她给我亲手绣穿戴之物。她嘴角微微噘起,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竟然笑了。
  雪光透过青纱映在她的脸上,白皙滑腻,犹若凝脂,多少年过去,她与我印象里的模样,竟一点也未变。好像时光根本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连我都长大了,可她却永远面若芙蓉,美若仙子。我忍不住胆大妄言道:“母后,你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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