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烟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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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烟花行-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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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穿血肉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哭声戛然而止。
  林中一片寂静。
  就像一个吝啬的优伶,戏一旦结束,就连多扮演一刻也不肯。
  结束了?
  是的,戏结束了。
  苏回却一点也不惊异,只是笑得更加苍白。他用一贯教导他时的语气低缓道:“傅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现在看来,判断局势、顺水推舟……这些你都学得极好。”
  “只是还有一课,我尚来不及教给你,那便是撒谎之时,该如何掩饰自己的虚弱。”
  傅染面容僵硬,匕首随手上失力一下掉落。
  而苏回的剑,已被反手刺入他的腹部。正好一刀致命,绝不多狠辣一分,也定不会手软留情。正如其人。
  所以傅染会死得很快,也很干净。
  拔出剑后,苏回回过身,看着傅染惊恐地捂着腹部缓缓倒下,他道:“有人向你索要我的命,你既想保全自己,下手就绝不该再犹豫心软。我杀你,并非因你背叛我,只是因为你输了这场以性命为代价的交易。仅此而已。” 
  一字一句,苏回说得很清晰,很缓慢,一如以往的耐心。少年或许是听懂了,因为他也如以往听懂时一样,眨了眨眼。这细弱的动作过后,他就再没了声息。
  刚刚这里还有三个人,转眼只剩下一个人、一具尸体、一滩死寂。
  苏回轻轻地将沾血的剑甩入一边的泥土中,有好一会儿静立着不出声。
  然后他偏过头,对身后僵立在草丛中的人道:“回来得太早了。不过,既然见者有份,就来帮忙把尸体掩埋了吧!”
  ……一直到他们处理完傅染的尸体,苏回带她沿着一道溪流方向下山,阿蘅脑中仍是那些挥不去的温热腥气的画面。
  “怎么了,恶心?”注意到阿蘅的不适,苏回反而笑了一声,道,“自作自受。”这嘲笑真够恶劣,偏偏阿蘅还无法反驳。她早察觉到苏回对傅染的态度有异,也看出他刚刚是有意支开自己,但她猜不透苏回想做什么,所以才在半途折了回来打算看看究竟。可事实上,苏回只是顾虑到她一个女子可能受到惊吓才暂时将她打发开,只怪阿蘅自己多疑。如今已经看到,又不可能将那种映像从记忆中挖去。
  阿蘅揪着衣襟,干涩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看出傅染有问题的?”
  苏回道:“最初我也没有怀疑。傅染他很聪明,他知道自己怕死,他也知道我们都了解他怕死,所以他并不说是为了我才回到这山上的,只说是畏惧山贼。都把心机用在这种地方了,你说他是不是很聪明?”
  阿蘅迟疑道:“或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当时你一心想着逃出山的路,所以没有注意到他说话时神情肢体都很不自然。他是我教出来的,我看得出他什么时候口不对心,什么时候暗藏鬼胎。可我还是没想到,他居然打从一开始就抱着杀心,而且出手又快又恨,毫不犹豫。”说到此,他意味不明地笑笑,“我几乎都来不及防范……”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阿蘅问。
  “应该是孙绝。我估计他也是不甘心就这么放我们回去的,只是分不开身亲自对付我们。可能刚好在这时候逮到了来不及逃下山的傅染吧。”与其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侍童,倒不如试试借他接近苏回的机会除掉这个三番四次妨碍到自己的人。孙老二这件临别大礼送的也真是颇为用心了。
  阿蘅更加疑虑:“但是傅染不是已经逃回来了吗,按理说,也不再受孙绝的控制了。那孙绝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能让他继续听话的呢?”
  苏回冷冷笑道:“这不就是孙二当家的本事了么?”真相是什么,只有傅染和孙绝知道,可这两人谁也没可能再来告诉他们了。
  阿蘅望着苏回,忽然道:“你真冷静啊。”
  “什么?”苏回道。
  阿蘅道:“傅染追随你多年,生死关头,他背弃了你,而你也亲手杀了他。你对他是痛恨多一些呢,还是痛惜多一些?你杀他之时可曾有一瞬间的犹豫?”
  苏回力竭地跌坐在路旁的一棵树下,虚弱地低笑:“阿蘅姑娘,在你看来,我是狠硬到了哪种地步?傅染是个伶俐的好学生,杀了他,我当然扼腕得不得了。”
  “只是,苏公子从来不会任由这种软弱的心情左右了判断,尤其当它关乎性命的时候,是吗?”阿蘅接口道,眼神中便渗了些凉意。
  “我该谢谢你教会我这些,苏回。”
  从他们步入这座山林,一场生存的游戏就隐藏在黑暗中诡秘地拉开了猩红色大幕,环环暗扣,步步惊心,当生死之间的间隙狭窄到不能容发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怜悯通通被挤压成了尖锐的利刃,不是杀死自己,就是刺向对方。她亲眼所见,所以学得无比深刻,心也被锤炼得愈发刚硬起来。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和她了。
  而这场游戏,还在冷眼紧逼着他们互相撕咬,不到最后一刻,谁也别想放过谁。
  “有一个情况,我想不得不让苏公子也知道了。”阿蘅一字一句道,“我在这山里转了一圈,发现能找到的食物当真有限得很。”
  “有限到什么地步?”
  “至少,不足以支撑两个人活着走出这里。”
  苏回稍加沉默,道:“可是我们有两个人。”
  阿蘅手中已执了剑,缓缓抬手,直指苏回。“所以,我是不是也应该杀了你?”
  这威胁来得突然,却又在意料之中。苏回低垂着头不语,半晌,他轻轻地笑了下,竟然就那样仰起脸来认命道:“按理来说,是该如此。只是,若要用剑的话,能否避开我原来的伤口呢?否则不仅疼得厉害,而且无法一刀致命。”
  阿蘅蹙着的眉头有一瞬间松开了,但她随即更用力地握紧了剑柄。苏回应该知道的,他现下的伤绝不允许他反抗,若自己下手足够迅速狠辣,杀他并非难事。
  隔了林间的沙路,阿蘅冷冷地与他对视。
  四周一时凝滞无声,乾坤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二人。
  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许久,许久,她终还是一寸寸放下了手中的长剑,似疲惫又似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下不了手?”
  苏回依旧是那样,包容而沉静地笑。
  也是啊,早在他昏迷时她去而复返的那时起,她便已经被他看透了,此刻还在挣扎些什么呢?
  只是阿蘅其人,不大喜欢轻易地便被窥察了内心。
  真的一点也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回

  
  苏回是个商人,商场上持筹握算,风月馆里买俏追欢;阿蘅是个艺伶,不得不锱铢必较,也习惯了曲意逢迎。
  这样的两个人,即便有了交集,因了一个生性寡淡,避之不及;一个性情凉薄,无心招惹,也该是生不出多余的纠缠的。
  可是——
  隔了火光看着与自己同坐在破庙中的男人,阿蘅只能在心内归结为一句世事弄人了。
  “你说的药草我没有找到,不过我摘了些蒲公英根和马苋草,你看看能不能用。”阿蘅将山里采来的药草给苏回看。
  “这些足够了,多谢。”苏回道,“没有野三七也无所谓。我的伤原本也没有严重到需要用它的地步。只是傅染也略通药理,我那么说是为了让他以为我真的伤的很重而已。”
  “……”
  所以,连那时再自然平常不过的几句话也都是圈套么。如果不是他现在随意地说出来,她甚至连察觉的心思都没有。阿蘅忽就觉得背上生寒了。
  苏回抬起头,看到她的表情,不由得笑出来,“怎么了,我很可怕吗?”
  “不,”阿蘅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我只是庆幸,我站在了你这一边。”
  苏回低下头,用一根树枝把塌下去的火心拨了拨空,嘴角似有笑意,又好像没有。
  “你好像一点也不焦躁?”阿蘅道。
  苏回问:“焦躁什么?”
  她看了看门外低迷晦暗的天色,“财物车马皆被劫掠一空,我们两个都身无分文,可眼下不仅需要食物,需要饮水,需要换洗的衣物,还需要行旅的工具。你说,接下去要怎么样才能赶到三百多里外的长安?”
  “原来是为了这个。”苏回把炭黑了的树枝扔进火里,“着急也没有用处,只会扰乱心绪而已。十错九差,全在慌乱,若被这种情绪主宰,才是真正地陷入了绝地。”
  这种说辞现在一点也安慰不了她,“你认为现在还不算绝地?”
  面对阿蘅的目光,苏回只是淡淡地回以一笑,“至少我们绝处逢生了,总算不是太糟,对不对?”
  阿蘅愣了愣。
  他接下去道:“而且,也不能说是身无分文。我那把剑是铁铸的,总可以找个村落换点什么,虽说山野之地是该留把武器傍身,不过这种时候总归是吃食的解决更重要了。”苏回提过一旁的长剑,擦拭了一下。
  他那把剑造得轻便锋利,出得鞘来寒气逼人,和一般文人镶珠嵌玉的文剑不同,除了剑身本身的一段好铁之外,通体没有任何装饰。倒是很符合它主子的心性。
  阿蘅不由得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在上面镶些金玉才对。”
  苏回瞥了她一眼,轻笑道:“你啊,总是将事情往坏处想,如果把这剑造得太值钱,不也一早被马贼看上抢走了?”
  似乎是因了他这笑语,阿蘅一整天的郁结终于撑不住瓦解了。
  好像有再多的忧虑不安,遇到这样的苏回,被他三两句话一拨,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回站起身,道:“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这里已经是山脚,我拿着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烟,能不能弄些吃的。”
  “我也去!”阿蘅立即跟着起身,但眼前一阵晕眩,她又跌了回去。
  苏回站在原地,带了一丝看穿的淡笑瞧着她,“放心,把一个女子丢在深山中独自逃走,我还做不出这种事——是个男人,都做不出这种事。你的体力早就透支了,别硬撑着,最好留下休息。”
  阿蘅仰着头看他,并不接话。被看穿了,她并不信他。
  临走前,苏回交代她将火看好,山里入夜后是极冷的。阿蘅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苏回说得不错,连续的奔波,间或惊吓,加上几乎水米未进,一旦身体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她原本强压着的困倦便全部涌了上来。看来体力恢复之前,除了等待,她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了。
  人一松懈,就容易回想起一些软弱的事情。阿蘅在这种时候,忽然想到年幼时阿爷和娘亲将她卖进戏班的情景。那时他们最后留给她的,也是这样一个离开的背影。似乎她总是被落在原地。她记得阿娘走的时候还哭了,背对着她一边走一边抹泪。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卖掉她呢?阿蘅想不明白。或许是那一年的冬天太冷了,也或许是他们的肚子很饿很饿了吧。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她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她遇到生命中第二个想要珍视的人,沉浸在天真的欢愉中,满心以为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可是后来那人也走了,这回连一个背影也没有留下。
  一次又一次被人忘在原处,阿蘅心里其实是委屈的,委屈得直想哭。可她想想,也不知道谁会听到她的哭泣。她找不到人来听她哭泣,也就这么算了。在这一点上她从小就很笨。小孩子哭闹,无非是希望有人能哄哄她,抱抱她,可如果跌倒了,看看四周,一个大人也没有,没有人心疼,也就茫茫然自己爬起来了,朝破了皮的手心吹几口气,也就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了。
  阿蘅就是这么长大的。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太讨人喜欢,所以慢慢地就学会了对许多人事不抱有过多的期望,也学会了一个人面对未知。无论苏回回不回来,今后她一个人总是要走下去的。
  那堆火渐渐地燃尽了。
  苏回没有回来。
  阿蘅抱着膝,目光沉寂地守着庙门。也是啊,毕竟她现在不过是一个累赘么,他要丢下自己也无可厚非。
  阿蘅从怀中取出那只白玉簪,细细地凝视、抚摸,像无数次在夜静无人时所做的那样,心里很柔软,但又很坚硬。
  阿蘅,阿蘅,既然只剩你一个人了,那你便一个人吧。
  怎么样也好。要好好地。
  她慢慢地抱紧了自己,将头埋在手臂间,蜷缩得很小。什么自怨自艾的情绪都来不及有,便倦极而沉沉睡去,只梦中仍似有若无地蹙着眉。
  所有陈埋心底的恐惧都在意识涣散的时候趁虚而入了。
  梦里,她看到葛根睁着眼睛僵立在她面前,血迹不停从身体中渗出来,漫浸上她的裙角,怎么都躲不开;她梦见马汉子笑眯眯地端了茶给她,但他咧着的嘴忽然裂开变形,血盆大口直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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