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烟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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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烟花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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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蘅自然听不到这话。她坐在树下,始终维持着紧绷的状态进食。
  这时已过晌午,队伍又有动身之势。苏回刚一起身,就见阿蘅忙丢下咬了一半的饼,谨慎地站起追近两步。看其架势,是做好了不屈不挠的准备。
  那样子让他忽然生出一种既想笑却又苍茫的感觉。
  ——这样费尽心思地要去长安,是为了什么?
  即便她不答,亲友或是心上人,总之是为了心头一点抹不掉的执念吧。
  可苏回其人,若说一定要有什么喜恶的话,便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执拗之人了。
  的确不喜欢。
  阿蘅见他带着一种看不出情绪的神色看着自己,虽心中惴惴,但仍旧坚持地回望着他。
  许久,苏回像是终于妥协了一般,叹息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阿蘅。”她想了想,补充道,“我没有姓。”
  “阿蘅。”苏回随口重复了一遍,然后对她道,“商队里从不收漂亮的瓷器。”
  她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缝隙,忙接口:“自然!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娇养的千金,公子有什么使唤得到我的——”
  “那么,我也不为难你。”他道,“若愿意赶车,我便让人寻套干净衣裳给你换上,然后随我们上路。”
  阿蘅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也知道,一个陌生女子若名不正言不顺地扎在男人堆里是说不过的,还很容易受到其它脚夫的骚扰。苏回此举便避免了她尴尬的位置,也提醒那些汉子有所收敛,无论他是否有心替自己考虑,对这个决定本身,阿蘅还是很感激的。
  这片山南有一处蔓延得很深的果园,果园前支了个简陋的茶摊。
  露着块大肚皮的马汉子正哼着曲儿一遍又一遍抹着摊上的桌子,面皮因为多肉而绷得紧紧的,既油亮又结实。
  不远处的小凳上还坐着个干瘪的老妪,本该絮絮叨叨闲不下手的年纪,她却只眯着眼看着大路,一副对什么都不满意的神情。
  马汉子也心宽地由着她去,甩着白布走到摊前朝路尽头张望几回。
  这天的太阳又亮又烫,刺得人时时睁不开眼,但马汉子喜欢极了这种天气,这代表着他今天的生意坏不了。
  果然,不多时就看见远远驶来一队人马。
  路上扬起的尘沙中,他隐约看清了领头的那辆马车。乌油布的车篷,看不出什么特别,但让人注意的是在那前头赶车吃土的竟是个女子。这倒是稀罕了,马汉子咧嘴一乐,女人家的,倒也不嫌活儿糙。
  马车在茶摊前停下,跟在后头的脚夫随从迫不及待地下车拴绳,看起来被烤得不轻。马汉子连忙将抹布在身上拍打两下,往肩上一搭,笑眯眯地迎了上去,“瞧瞧这天!伏天儿都不‘坐庄’了,还是把几位爷给热的!来来来,快坐下来吃几口茶!”
  “苏公子,下来歇歇脚么?”阿蘅收好了缰绳,转身掀开车帘。里面的人正在封一只书案上的信封。阿蘅不经意瞄过一眼他收进信封里的东西,当时并没有做他想。
  “你们先去吧,我就来。”苏回提起笔,在封页上又题了几个字。他低着头半敛着眉眼的样子沉静温润地更像个文人,而非她一贯印象中的商贾。“对了,麻烦你顺便去打听一下,离最近的市镇还有多远路程。——怎么?”他无意间抬起头,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恍了神。
  “哦,没有。没什么……”阿蘅望了他一眼,放下帘子,缓缓地下了车。
  因为相似的角度和动作,方才她眼中的苏回看上去真像是冯言卿,一个远在长安不知音信的男人。
  现在,她竟然会借由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而想到他啊……在没有人注意到的那一刻,阿蘅心底漫上来一阵失神怅惘。
  马汉子对脚夫们一迭声地又是招呼,又是看座,他回头让老妪端茶水来,奇怪的是,婆子只冲他们瞪了一眼就径自走开了。
  “呀,各位莫要见怪!老太婆年纪大了,脾气就是怪了些。”马汉子忙陪笑道,“来来,我给各位爷看茶成不?”
  茶碗端上来了,但众人一看反而没了胃口,原来茶水熬得太浓厚,沿上还随热气翻着白沫,这若喝下去,只怕过会儿要更口干舌燥。“看茶的,这天齁热齁热的,你煮这么酽的茶,咱们哪里咽得下肚?”一人怏怏道。
  汉子挠着脸连连赔不是,从摊上拿了簸箩就近从园子里摘了些果子来,吩咐那老妪给他们送去。老妪不愿,马汉子不知训了她些什么,她方才不情不愿地捧了果子上来,往他们面前一撂。阿蘅正好在摊子前坐下,冷不防被她狠狠一瞪,怔在原地。老妪又抽了凳子坐到一旁,阿蘅的目光不由得随她而去。
  碰巧看到又有一个身影从不远处走来。
  隔了被烈日灼得晃晃荡荡的空气,还可以辨出那人走路的姿势是艰难且不对称的,明显是个跛子。在摊上满是粗嗓门汉子的哄闹气氛里,矮小的跛子默默地在一处桌角坐下,极为讲究地挽起袖子拍打起衣服上的灰尘来。原本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的老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意外地勤快且迅速地给他添了茶水。
  阿蘅看着觉得诡异,但除她之外,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到那个场景。
  众人早在水果一端上桌时就哄抢开来,在粗衣上擦一擦张嘴就咬,谁知那果子看着多汁,里头却涩得几乎能麻掉人的舌头。“呸!看茶的,快端水来!”“这是什么玩意儿!”“我嘴里都没味儿了!”他们纷纷捞过茶碗仰头往嘴里猛灌下去,一碗仍嫌不够,马汉子连忙再端上些来,歉笑道:“哎呦,实在过意不去。这地方就我跟婆子两个人拾掇,园子太大,确实打理不过来啊!”
  一人皱着眉抹嘴道:“这条路看来也是有客商来往的,怎么会这么荒僻?”
  “这——”马汉子面色犹豫,众人见他有所遮掩,纷纷催促,马汉子只好道,“哎,咱也不敢欺瞒各位了。其实这座山头上啊盘窝着一帮马贼,回回明火执仗地抢劫,那叫一个凶呦!我这的小本生意,那是入不得他们的眼,才能撑到今天的。”
  “马贼这么猖狂,官府怎么也不理会?”
  马汉子连连摆手,“这地方太过偏僻,也不归哪方的衙门管,再说,都这么多年了还听不到一点风声,谁知是不是官匪勾结呢?各位可得提醒着些你们的雇主,夜里头不管多深了,都千万别在这山头宿营啊!”
  众人不由得看向刚从马车里下来的苏回。阿蘅发现他似乎从刚才就站在那处,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那位公子,别在老日头底下站着了!过来喝口茶呀!”马汉子高声招呼道。
  苏回朝他们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慢慢地走了过来。马汉子见又添了人,美滋滋地回去再端茶来。他早说了,今天的生意坏不了!
  苏回走到桌边,扫视了一眼四周。喝过茶歇口气,脚夫们这时都缓了过来,拿衣服擦着油汗,聊得十分畅怀。
  “茶水如何?”他随意地问道。
  众人都说好,虽然不消渴,但的确香甘浓郁。苏回便在他们中间找了个空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水果咬了一口,不出意料地皱起眉,望着它出神。
  “嘿嘿,这果子麻嘴,公子还是喝喝茶吧!”马汉子不好意思地把刚端上来的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苏回这才回应性地勾勾嘴角,将碗端起,才要喝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你这茶里放了桔皮和薄荷吧。”
  马汉子眼神微动,诧异道:“公子一嗅便知?是有这两样,汉子我还加了松子、银杏、瓜仁,煮成了酽酽的一锅。哈哈,不是汉子自夸,喝过这茶的客人还没有一个不满意的哪!”
  他那摇头晃脑故作滑稽的模样引得众人哄笑。苏回也笑,只是淡淡的:“这么听来,你这位茶博士是很有经验的了。”
  马汉子不无自豪地道:“是呀,我都做了十几年生意啦!”
  气氛热切。角落里,有个脚夫大笑时不注意误拿了那个跛子的茶碗,但一看到对方的残疾以及那张苍白木讷的脸,那种下层人的劣根性便作用起来了,笑道:“嗨呀,对不住对不住!不如,兄弟你掏钱再买一碗?”
  跛子接了空碗,也不言语;老妇忙又给他的碗里倒满茶水。
  跛子有了茶,便又一个人默默地喝。突兀地,他抬头直视向阿蘅,那么敏感,那么准确地就捕捉到她观察自己的视线。阿蘅躲闪不及,对上那双阴沉的眼睛,顿时生出一丝古怪僵硬的凉意来。
  她下意识地端起面前的粗碗,想要借喝口茶来隔开对方的目光,手中的茶碗却被一只衣袖有意无意地带翻了。她抬头看去,站起身的苏回正淡淡地瞥着她,说了声“抱歉”。阿蘅看着他转身在人群中找了个人,俯身耳语几句,那人面色陡变,慌慌张张地走到路旁一跃上马扬鞭而去。
  “咦,那位爷……”马汉子道。
  “我让他去送封急信。”苏回道。
  其余人便不疑有他了。阿蘅却顿感异样:他方才明明没有写过信,也从没见他把信交给那个随从,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看那人走时的神情,又分明不大对劲…… 
  胖胖的马汉子心思简单,他见阿蘅的茶碗翻了,就再给添上,“姑娘,你的茶!”阿蘅在马汉子的絮叨声中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凑近嘴边——
  不对……不对!她猛地把碗搁下。发出的动静大了,茶水溅出不少,四周的笑闹声仿佛一下子被一个容器收走了一样,多道目光同时集中到她身上。
  马汉子笑眯眯地瞧着她。“怎么,汉子煮的茶不合姑娘的心意吗?”
  苏回也转过头望她,眼中神色不明。
  阿蘅想说这碗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对劲,从刚才开始,什么都不对劲。但她环视一圈,还是低下了头,尽量不动声色道:“你那婆子一副赶人的脸色,让人没了胃口。”
  坐在旁边的老太婆果真是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他们。
  马汉子看看那让人头疼的老妪,回头无奈地喃喃道:“哎,不喝便不喝吧。一个姑娘家,也差不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蘅无心同他周旋了,脱口就问。她话音未落,一个大汉忽然当地一声趴倒在桌上。
  停在树梢的一只麻雀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了。
  旁人怎么叫都叫那人不醒。有人皱着眉大声道:“看茶的,你这茶水是不是不干净啊?”
  “诶,怎么会呢?”马汉子筒着手笑眯眯道。
  “怎地不会,你看这人——”脾气急的牌桌就要站起来,谁知脚下一软,重重地跌到地上。
  一时间,刚刚还嗓门洪亮生龙活虎的脚夫汉子纷纷瘫软在桌下。
  还有几人尚未失去意识,马汉子看着他们惊惧的脸,安慰道:“爷放心,只是一点麻药,一点点而已,真的吃不死人。”
  阿蘅的心已沉至谷底。
  苏回坐在原处,低眸轻晃着手中的茶碗,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这年头的茶农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马汉子咧着嘴赔笑,“这时事艰难,自然只能请过往的客商周济周济了么。”他当着苏回和阿蘅的面,一个个检查脚夫是否昏迷。这样有恃无恐,不过是仗着苏回无论反抗还是逃走,都不得不去顾虑这一帮随从的安危。
  苏回道:“我虽早有所察,却终究不及你的手脚快——不过,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哪些地方露了破绽吗?”
  马汉子略有动容,“哦,哪些?原来竟是不止一处的吗?”
  苏回缓缓道:“常年接触茶叶的手,指甲多少会蜷曲发乌,可你的手不但没有焦枯,且一点也没有采拨茶叶应有的灵活;摆了这么多年摊子,碗里没有茶垢,桌上也没有茶渍。一样两样,可能只是凑巧,多了,就难免让人长了心眼。”
  “更重要的是,但凡真正有些经验的茶贩,都不会在天气炎热时卖这种浓酽的果仁茶,因为它根本不解渴。除非,你是要借这种浓厚的口味掩盖些什么,比如我走过草丛时看到的曼陀罗花叶。”
  阿蘅心中一惊。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察觉到危险了,只是还来不及让众人也有所警觉,他们就都已喝下了马汉子的茶水。
  “连一颗小小的果子,你也用了番心思的。这种涩麻的东西入口,人就会不自觉地去喝更多口感绵厚的浓茶,对不对?”
  马汉子叹了口气,道:“公子真是好细的心。不过很多时候,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啊。眼下你除了跟汉子卖弄卖弄嘴皮,又能如何呢?”
  “你真的以为,他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在卖弄嘴皮?”一个蓦然插入的声音让在场的三个人各自惊异。
  阿蘅循声望去,角落里的那个跛子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这之前,这个人寻常得好像周围的一块布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这样一个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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