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故事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地海故事集- 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久,他把巫杖交给缄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为缄默做成的。



这时,弓忒港领主再次试图请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缄默前往,此后缄默便留在那里。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于是杜藻站在自家门前,手中拿着三颗鸡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他为什么站在这儿?他刚正想着稀泥、地板、缄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径吗?不对,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阳光下的事了。现在下着雨。他喂好鸡,带着三颗鸡蛋回到屋里,丝滑黄褐微温的鸡蛋,还暖烘烘在掌心,雷声还在脑海中,雷声震动在他骨子里、在他脚底。雷声?



不对。之前才打过雷。这不是雷声。他有过这种奇特感觉,而且没辨认出来,那是在……何时?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忆的日月年岁更久以前。何时?何时发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萨里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们被村庄倾倒的房舍压死、大浪淹没弓忒港码头之前。



他走下门阶,踩上泥巴地,好以脚跟神经感受大地,但泥泞湿滑,混淆土地传达给他的讯息。他将鸡蛋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阶旁小瓦罐积储的雨水清洗双脚,用挂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脚擦干,清洗扭干破布,挂回瓦罐把手,捡起鸡蛋,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



他敏锐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门后角落。他将鸡蛋放入橱柜,因饥饿而速速吞下一颗苹果,接着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铜封底,握柄处已磨得光滑。倪摩尔赐给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语言对它说道,然后放手。巫杖仿佛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创生语不耐地说道,「到根部去!」



他看着闪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随即,看到巫杖非常轻微地颤抖,一阵抖缩,一阵颤动。



「啊,啊,啊。」老巫师说道。



「我该怎么办?」须臾,他大声问道。



巫杖摇摆,静止,再度颤抖。



「可以了,亲爱的。」杜藻说,以手抚杖。「好了。难怪我一直想着缄默。我该找他来……应该传讯给他……不对。阿珥德是怎么说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这才是问题症结,这才是解决方法……」他一边喃喃自语,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点起的小火上烧开水,一边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语,与缄默同住时,自己有没有不停说话。不对,他想,这是缄默离开后才养成的习惯,一点脑筋思考日常生活,其余都用在预防恐怖与毁灭上。



他将三颗新蛋与橱柜里的一颗旧蛋煮熟,与四颗苹果、一囊浸过树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须整晚在外。他带着关节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炉火熄灭,离开。



他早已不养母牛。他站住,望向鸡圈,思索。狐狸近来常造访果园,但如果他不回来,鸡群就得自行觅食,它们也得像别人一样冒险。他微微打开栅栏。虽然只剩迷蒙细雨,鸡群仍在鸡舍屋顶下紧缩成一团,郁郁寡欢。国王整个早晨都还未啼叫。



「你们有什么要跟我说吗?」杜藻问。



他最爱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说了几次自己的真名。别的鸡都没说话。



「好吧,保重。我在满月夜里看到过狐狸。」杜藻语毕,继续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细细回想。他尽力回想师傅在很久以前说过的事。奇事,奇异到他无法分辨是否为真正的巫术,或是如柔克人所说,仅是女巫把戏。都是他在柔克没听过的事,也从未在柔克论及——也许害怕师傅会鄙视他认真看待这类事物,也许是知道他们无法了解;因为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这些事甚至没写入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书由佩若高岛的伟大法师安纳司开始流传,句句口耳相传,是家传实学。



「如果你需要详读大山,」师傅告诉他,「就去赛梅尔牧场顶端的黑池。从那里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从哪里进去。」



「进去?」男孩杜藻悄声问。



「你在外面能做什么?」



杜藻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怎么进去?」



「像这样。」阿珥德修长手臂伸直高举,开始念诵杜藻日后才明白的变换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读音——所有巫术导师都必须如此,否则咒文会开始运行,杜藻知道正确聆听与记忆的诀窍。阿珥德说完后,杜藻在脑海中默诵这些文字,半比划着随同而来的奇特笨拙手势。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这不能解除!」他说出声。



阿珥德点点头:「这无法撤回。」



杜藻明白没有不能撤回的变换、没有不能解除的咒文——松绑咒词例外,那只能说一次。



「但为什么……」



「因为必要。」阿珥德说。



杜藻知道这时要求解释只是白费功夫。这咒文不可能经常需要念诵,非得使用的机率也十分低微。他让这可怖咒文深陷脑海,埋藏在千百个有用、美丽或启迪的魔法及诵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识、律条,在所有阿珥德传承的书本智慧下。粗陋、畸形、无用的咒语,在他脑海深暗处潜躺六十年,仿如灯火通明、充满珍宝与子孙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块早遭人遗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雾依然隐藏山峰,片片白云在高耸林间穿梭漂浮。虽然杜藻不似缄默是个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愿毕生在弓忒山林间漫游,但依然是锐亚白子弟,对附近路径了然于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径,午前便来到赛梅尔高山牧地的山边平台。山下一哩外,沐浴阳光下的农庄,立于山的背风面,羊群如云影移行。弓忒港与海湾隐藏于陡峭纠结的山峦后,山峦下是城中内陆。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时,才发现他认定是黑池的地点。那里十分狭小,半是稀泥与芦苇,有条模糊小径通往水边,已为沼泽所覆,除了羊蹄,杳无人迹。池水虽然荡漾于晴空下,远离泥煤土层,却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脚在泥泞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却扭伤脚踝。他咆哮出声,静立水边,弯腰按摩脚踝,倾听。



万籁俱寂。



无风声。无鸟鸣。无远处传来的牛、羊、人声。整座岛仿佛都寂静下来,甚至没有苍蝇嗡嗡作响。



他看着暗黑池水。毫无倒影。



他不情不愿,向前一步,赤脚光腿。一个时辰前,太阳露面,他便已将斗篷卷好收入背包。芦苇拨搔他的腿,脚下湿泥松软深陷,芦苇根脉交缠遍布。他半声不响,缓缓朝池中移动,仅激起轻缓细小的涟漪。池水一直很浅,他直到谨慎脚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阵毛皮搔触般拍打,然后看到遍布池面的颤抖。不是他引起的圆形涟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皱折、一种崎岖、一阵颤动,一次,又一次。



「哪里?」他悄声问,继而以没有其他语言的万物均能了解的语言,说出那词。



只有沉默。接着一条鱼从黑暗晃动的水里跃出,体色白灰,长如巴掌,跳起时以微小清晰的声音,用同样语言喊出:「亚夫德!」



老巫师站立。他回想自己尽知的弓忒真名,将每片山坡、悬崖、幽谷收入脑海,一瞬间就看到亚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处,就在离弓忒港不远的内陆,深埋在城上扎结山峦内。那正是断层。一场以那里为震央的地震,可以摇散整座城市,引来山崩、浪啸,将海湾两侧悬崖像拍手般闭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战栗。



他转身往岸边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处,也不在乎哗啦声与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蹒跚走回小径,穿过芦苇丛,直到踏上干燥陆地与粗硬短草,听见蚊蚋蟋蟀的嗡鸣,才重重坐倒在地,双腿发抖。



「不行。」他说,以赫语自言自语,「我做不来。」又接着说,「我一个人做不来。」



他心情纷乱,决心呼唤缄默时,竟想不起咒语开头,那咒语他记了六十年!待他以为想起时,反而念出召唤咒,等咒语生效,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赶紧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语。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双脚双腿的烂泥上。泥巴还没干,反而抹得皮肤到处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声道。然后咬紧牙关,不再设法把腿擦干净。「泥土啊,泥土。」他说,温柔拍抚自己坐的地面。然后,非常缓慢,非常仔细,开始念诵呼唤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码头的街道上,巫师欧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身旁的船长继续向前几步,才转身看到欧吉安对着空气说话。



「师傅,我当然会去!」欧吉安说,稍停顿后,又问:「多快?」他随即以某种船长听不懂的语言,对空气说了几句话,比出一个手势,令周围天色突然转暗片刻。



「船长,很抱歉,我必须稍后再为你的船帆施咒。即将发生地震,我必须警告全城。请告诉那边所有能航行的船只,立刻朝外海航行。远离雄武双崖!祝你好运。」欧吉安转身跑向街道,头发粗灰的高壮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于陡峭海岸间一条狭长海湾的最底端,面海入口在两块大岬角间,为海港之门,称雄武双崖,双崖相距不及百呎。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盗侵扰,但安全之处亦是危险所在:狭长海湾沿着地底一道断层,大张的颚口也可能闭合。



欧吉安尽力警告城内百姓,确认城门与港口的守卫皆尽力维持几条对外道路秩序,以防惊慌失措的人民壅塞而出事,之后,他将自己反锁在港口信号塔里,因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他。他送出传像到山上赛梅尔牧地的黑池。



老师傅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苹果,蛋壳碎片洒缀在腿边地上,腿上裹着渐干泥巴。他抬头看到欧吉安的传像,露出一道开怀甜美微笑。但他看起来老迈。他看起来从未如此老迈。欧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没见到他。欧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着为领主和百姓工作,无暇到山边森林走走,或到锐亚白小屋中与赫雷同坐、倾听、沉淀。赫雷是个老人,如今近八十岁,他很害怕。他看见欧吉安而喜悦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们要做的,」赫雷直截了当说道,「是设法不让断层过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门,我在底端、在山里。你懂吗?两人合作。我们说不定办得到。我感觉它蓄势待发,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摇头,让传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传像并未弯折它踏过或坐上的草茎。「我除了让城里惊慌失措、遣送船只出海湾之外,什么事都没做。」他说:「您感觉到什么?怎么感觉到的?」



这些是法师对法师的技术问题。赫雷迟疑,回答。



「这是我是跟阿珥德学的。」他说,再次停顿。



赫雷从未向欧吉安谈起他首位师傅,一个连在弓忒都毫无名气,可能还有恶名的术士。欧吉安只知道阿珥德从未去过柔克,是在佩若高岛接受训练,某种迷团或耻辱污蔑了这名字。虽然以巫师而言,赫雷颇为健谈,但在某些事上,他与顽石一样沉默。因此,尊重缄默的欧吉安,从未探问老师。



「这不是柔克魔法,」老人说,声音有点刻意平淡。「不过并不违反平衡。不会黏手。」



他一向用这个词形容邪恶行为、利己咒法、诅咒、黑魔法——「黏手的东西」。



一会儿,他遍寻词汇,继续说道:「泥土。石头。这是土魔法。古老,非常古老。与弓忒岛一样古老。」



「太古力吗?」欧吉安喃喃道。



赫雷说:「我不确定。」



「它会控制大地吗?」



「我想,比较像是进入大地,里面。」老人将苹果核和大片蛋壳埋入松软土中,再整整齐齐拍平。「我当然知道那些词,但我得边做边学。这就是大咒文麻烦的地方,不是吗?你只能边做边学,没机会练习。」他抬起头,「啊……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摇头。



「正在使劲儿。」赫雷说,手依旧不自觉轻拍地面,宛如轻拍一头受惊母牛。「我想快来了。孩子,你能维持海门大开吗?」



「告诉我您要做什么……」



但赫雷摇头。「不行。」他说:「没时间。你做不来。」无论他从大地或空中感受到什么,他愈来愈受其干扰。透过他,欧吉安也感受到那股聚集难忍的紧绷。



两人坐着互不交谈。危机过去,赫雷略微放松,甚至微笑:「我等会儿要做的,是非常古老的东西。真希望我以前好好想过,把它传给你。可是似乎有点粗陋,不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