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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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故事集-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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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以兽角及象牙雕成,而是未雕刻的橡木,乌黑巨硕,上有年久磨损的铁闩。「这是园门,」守门师傅说,卸下门闩,「过去人称弥卓之门。我守护两道门。」他开门。明亮天光照眩伊芮安双眼,她一会儿才看清,发现一条小径自门边延伸,直穿花园以及更远处田野。田野彼方是高耸树木,柔克圆丘在右方隆起。站在门外小径上,仿佛正等待两人的,是那名细眼淡发男子。



「形意师傅。」守门师傅说,毫无惊讶之色。



「你送这位小姐去?」形意师傅以奇特语言说道。



「无名之处。」守门师傅说,「我放她出去,一如放她进来,全凭她心意。」



「妳愿意跟我来吗?」形意师傅对伊芮安说。



她看看他,再看看守门师傅,未说一字。



「我不住在这馆里,不住在任何馆里。」形意师傅说道,「我住在那里。大林……啊……」他说,突然转身。高大的白发男子,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正站在小径上。形意师傅说了「啊」,他才站在该处。伊芮安迷惘茫然,轮流望向两人。



「这只是我的传像、派差。」老人对她说道,「我也不住在这里,在好几哩外。」他指北方,「妳在此与形意师傅完成修习后,可以到我那里。我想多了解妳的真名。」他对另两名法师点头,瞬时不见。一只大黄蜂在他方才所在处隆隆嗡鸣。



伊芮安垂首看着地面。良久,她清清喉咙,仍未抬头,说道:「我在此会为害,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守门师傅说道。



「林中无害。」形意师傅说:「来吧。有旧屋子,茅屋。又旧、又脏。妳不介意吧,嗯?住一会儿。妳就知道。」语毕,他往穿过萝卜及矮菜豆的小径走去。她看看守门师傅,他微微一笑。她跟随浅发男子而去。



两人走了约半哩路。圆顶的圆丘在他们右方,在西方阳光下隆起。身后,学院在较低的山丘上铺陈,望之灰暗,屋瓦片片。树荫在面前戛云而立。她认出橡木、柳树、栗树与梣树,还有高大的冬青树。林荫间沉密、日光交错的暗处,流出一条小溪,两旁碧草如茵,还有许多土褐色的践踏遗迹,是牛羊前来饮水跨越后留下的。两人走过牧地,五、六十只绵羊在鲜绿短草坪上大快朵颐。穿过篱笆后,两人站在小溪边。「那屋子。」法师说,指向一片长满苔藓的低矮屋顶,半隐于树丛的午后斜影。「今晚留下,好吗?」



他请她留下,而非叫她留下。她只能点头。



「我去拿食物。」他说,大踏步加快脚步,片刻便消失在树底光影中,只是不若名字师傅迅速。伊芮安看着他的身影,确定他已离开,才穿过长草杂叶,来到小屋前。



小屋看来非常老旧,重建多次,但也已久未修建。从它宁静、寂寞的氛围看来,此地亦久乏人居。然而,有种愉悦气息,仿佛过往住客都得以安眠。至于颓圮的墙壁、老鼠、灰尘、蜘蛛网,及稀少家具,对伊芮安都相当有家的味道。她找到一把光秃扫帚,扫出老鼠屎,将毯子摊开在木板床上,在柜门歪斜的橱柜找到龟裂水壶,盛满水,水源是离门边十步远的那条澄澈宁静溪流。她在一阵恍惚中完成工作,随后坐在草地上,背倚承载阳光温暖的屋墙,沉沉入睡。



她苏醒时,形意师傅坐在附近,一只篮子放在两人间的草地上。



「饿吗?吃。」他说。



「我待会吃,先生,谢谢。」伊芮安说道。



「我现在饿了。」法师说。他从篮中拿出一颗水煮蛋,敲裂,拨壳,吃下。



「大家称这里为河獭之屋。很古老,跟宏轩馆一样古老。这里什么都古老。我们也古老……这些师傅。」



「你不太老。」伊芮安说道。她认为他介于三十与四十岁间,不过很难断言。她一直觉得他的头发是白的,因为那不是黑的。



「可是我从远处来。距离可以是年岁。我是卡耳格人,从卡瑞构来。妳知道吗?」



「白发番!」伊芮安说,坦然盯视。阿菊所有的歌谣,唱着航自东方的白发番,掠尽大地,将无辜婴孩穿刺在长枪上,以及厄瑞亚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环,还有新歌与王的故事,讲述雀鹰大法师如何前往白发番的土地,带回该环……



「白发?」形意师傅说道。



「冰霜。白色。」她说,避开视线,感到难堪。



「啊。」不久他又说:「召唤师傅不老。」那双冰色细眼斜瞥她一眼。



她一语未发。



「我想妳怕他。」



她点头。



她不语,时光已然流逝。他说:「这些树的阴影没有害。只有真。」



'奇'「他经过我时,」她低声说:「我看到一座坟墓。」



'书'「啊。」形意师傅说道。



'网'他在膝盖边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壳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弯弧,封闭成一个环。「对。」他说,研究蛋壳,然后挖起一小抔土,将蛋壳整齐细腻埋好。他挥掉手上尘土,眼神再次瞥向伊芮安,尔后转开。



「妳曾是女巫吗,伊芮安?」



「不是。」



「但妳有一些知识。」



「没有,我没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说她不敢。因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



「妳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师说道,不带笑意。



「但我知道我有事要办、要成为什么事物。所以我想来这里,来发掘。在智者之岛。」



如今她渐渐习惯他奇特脸庞,也能读取其中意涵。她觉得他看来哀伤。他说话的方式严厉、快速、平淡、祥和。「岛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说:「也许守门师傅是吧。」如今,他看着她,并非一瞥,而是直视,他的双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里,林中,树下,有古老的智慧,永远不老。我不能教妳,我能带妳进入大林。」一会儿后,他站起身。「好吗?」



「好。」她略微迟疑地说。



「那屋子还好吗?」



「好……」



「明天。」他说,踏步离开。



于是,半个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獭之屋,那是间平静屋子。她吃着形意师傅以篮子带给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随他走入高耸树林。林间路径似乎总与记忆略有出入,经常带他们走向看似超出树林范围的地方。两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时亦少言谈。法师是安静的人。他虽然带有一丝悍气,却从未在她面前显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树木、稀有鸟类、四肢生物一样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尝试教导她。她问及大林时,他告诉她,大林与柔克圆丘一样,自兮果乙创造世界诸岛以来,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蕴于这些树根,这些树根与过去及未来可能的森林交错缠绕。「有时大林在此,」他说道,「有时在他处。但大林永存。」



她从未见过他住的地方。她想象他在这温暖夏夜可择地而寝。她问众人食物从何而来,他说,学院无法自给自足的部分,邻近农家会提供,因为他们认为众师傅在牲畜、农田、果园上施加的保护,早足以相抵。她觉得有理。威岛上,「无粥巫师」一词代表前所未有、从未听闻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师,又希望能挣得自己的粥食,于是尽己所能修补河獭之屋。她向农夫借工具,在绥尔镇买了钉子与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钱。



形意师傅从未在一大早来访,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闲。她已惯于独处,却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鸡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杂愚蠢的狗,与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设法维系旧伊芮亚、让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闲适工作,直到看见法师从树林间走出,日光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



一旦进入大林,她便不再产生挣得、应得,甚至学习的念头。身在该地足矣,一应俱全。



她问到是否有学生从宏轩馆来此,他说:「有时候。」又有一次他说:「我言不足道。听叶。」他可称之为教导的话语仅只于此。正当她行走,倾听风吹过的沙沙叶声,或风在树顶的暴袭时,她看着影子闪烁嬉戏,想着深埋土壤暗处的树根。她在那儿全然满足。然而,她纵无不满或急切,总觉自己在等待。每当她走出树林荫庇,看到辽阔天际,这份沉默的期待最为深沉,最为清晰。



一回,两人走了很远,四周高耸入云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识。她听到一声召唤……是号角吹鸣,还是呼喊?遥远,隐约难闻。她凝立不动,朝西倾听。法师继续前行,发现她已然停步才转身。



「我听到……」她说,说不出她听到什么。



他聆听。两人终于再度上路,走过藉那遥远呼唤而展阔、深潜的寂静。



她从未独自进入大林,多日后,他才将她独自留在林间。但一日,炎热午后,两人走进一片橡木圈绕的草地,他说:「我会回来这里,嗯?」接着快速无声离去,几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动的深处。



她无意探险。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静、观察、倾听,她明白这些小径多么难以捉摸,而大林则如形意师傅所述,「里比外大」。她在一片阳光点点的树荫底坐下,看着叶影在地上嬉动。地上厚积橡实,虽然她从未在林中看过野猪,也在此处见过它们觅食的足迹①。有一瞬间,她闻到狐狸的气味。思绪如暖光中轻移微风,安静恬适游移。



『注:林间地上堆积的橡实通常用来喂养猪只。』



她在此地,心中经常空无思绪,满是森林,但这天,回忆清晰袭来。她想到象牙,想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载他回黑弗诺。他告诉她,他绝不回西池,唯一适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岛就算像索利亚般沉入深海,都与他无关。但她以挚爱心情想着威岛的道路田野。她想着旧伊芮亚村、伊芮亚山下沼泽填塞的小河,还有山上老宅。她想着冬夜里阿菊在厨房唱歌谣,用木屐击出节拍,还有老阿兔在葡萄园手持锋利小刀,告诉她如何将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气」;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丝,悄声诵念咒文舒缓孩童断臂的疼痛。我已认识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绪瑟缩避开父亲,但叶片及树影的律动牵引出这段回忆。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觉他刺探、怯颤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呕吐、羞愧,哀伤自她体内升起、消散,宛如将手臂长长伸展后消退的疼痛。对她而言,他比素未谋面的母亲更无足轻重。



她伸展四肢,感觉身体在温暖中的适意,思绪飘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没有渴望的对象。年轻巫师如此纤细、自负地初次策马前来时,她但愿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于是她以为他受咒法保护。玫瑰对她解释过,巫师的咒法如何运作,「才不会进入妳和他们心中,妳看,因为这会拿走他们的力量,他们说的」。但象牙,可怜的象牙,也一向毫无保护。如果有人受到守贞咒的影响,那一定是她,因为他虽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欢之外,从未能对他产生热情,她唯一欲念只是学习他能教导她的事物。



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静中探讨自己。鸟无啼啭,微风不起,树叶静垂。我中了咒法吗?我无性别、不完整、不是女性吗?她自问,看着自己赤裸强健的双臂,和衬衫领口下胸部柔软隆起的阴影。



她抬起头,看到白发番从一排深暗巨橡木中走出,穿过草地向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驻足。她感觉自己脸红,脸庞及咽喉燃烧、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她寻求字句,什么话都好,好让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转移,但她一无所获。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看,仿佛研究手边一片去年落叶的残梗。



我要什么?她自问,答案不以言语出现,而是穿透她身体与灵魂:火焰,更烈于此的火焰;飞翔,燃烧的飞翔……



她回过神,进入树下宁静空气。白发番坐在她身边,脸庞低垂,她想,他看起来多么瘦小轻盈,多么安静忧伤。无可恐惧。无害。



他转头看她。



「伊芮安,」他说:「妳听到叶声了吗?」



微风再度拂动,她可以听到橡树间细小悄语。「一点点。」她说道。



「妳听到字句了吗?」



「没有。」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多说。他起身,她随他走上那条小径,早晚总会引领他们走出树林,来到绥尔波河与河獭之屋旁的空地。两人抵达时,已是午后近晚。他走到溪边,在溪流流出树林而尚未与支流汇集的河段,跪下饮水。她依样照做。接着,他坐在河岸凉爽的长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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