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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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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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以勤心有余悸:“谁说不是呢,步步惊心。”

    “哎,既然如此,多想无益,这便去看看卷子吧,同考官批阅的结果也该出来了。”

    “原先以为只是小风寒,结果小世子喝不下药,吃了都吐出来,大夫们束手无策,说再这样下去,怕就凶险了,王爷也没办法,听娘娘说小世子呓语的时候念叨过你的名字,就特意嘱咐我等在这里,让你考完试出来就跟我去一趟王府。”

    赵肃苦笑,他与朱翊钧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小孩子健忘,怎么也不可能有多深的感情吧,多半是还惦记着自己带他去吃的那些东西了。

    马车驶得飞快,冯保简单说了一下小世子的病情,末了又低声道:“兄弟,我知道这事难为你了,娘娘本也没想着你能让小世子喝下药,只不过病急乱投医,抱了一丝希望,你尽力便是,小世子是王爷的独苗,要是有个万一……”

    要是有个万一,高拱、陈以勤,乃至暗中帮助裕王的徐阶等人,都要失望大半,毕竟两王之中,现在只有裕王有子嗣,如果连这点优势也没了,争夺皇位的筹码无疑又少了一个。

    “我明白的。”赵肃轻轻点头,接下冯保未竟的话语。

    饶是他有了心理准备,看到平日里活蹦乱跳跟装了弹簧似的朱翊钧小朋友躺在床上的模样时,还是吓了一跳。

    冯保在朱翊钧耳边轻轻道:“小世子,小世子,赵肃来了!”

    朱翊钧自然是听不见的,他的眼睛虽然看起来半睁不睁,实际上神智是迷糊着的。

    冯保回头朝赵肃露出一个无奈地表情。

    这会儿旁边随侍的侍女刚帮他擦完脸,又换了一盆水端上来。

    赵肃伸出手,探了探额头,还很烫。

    “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冯保叹息:“谁不知道呢,可就是喂不进药……”

    “府上可有烈酒?”

    冯保一愣:“倒是有的。”

    “劳烦永亭兄了,我要一坛酒,一条干净的布巾。”

    “这是要做什么?”

    赵肃一笑:“我们南边有个土方子,是用烈酒擦拭全身退热的,现在也没别的法子了不是,先试试吧。”

    “也罢。”冯保随即反应过来,点点头出去了。

    不过片刻,酒就弄来了,赵肃浸湿了毛巾,然后脱下朱翊钧的衣服,将他半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在腋下、背上擦拭,小屁孩异常安分,浑身软软地任他施为。

    “¥@#……&@糖……葫芦#¥@……”朱翊钧咂巴着嘴,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亏得赵肃从中捕捉到一两个熟悉的单音。

    他简直啼笑皆非,为朱翊钧小朋友昏迷还不忘零嘴的精神感到由衷的钦佩。

    “你要是快点喝药,病好起来,我天天带你出去玩,吃好吃的……”

    “不止是京城的吃食,还有南边的桂花糕,香酥鸡,再南边,还有海,有很大很大的船,坐着船出海,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长着鸭嘴巴的,跟海獭一样的异兽……嗯,你问海獭是什么东西?那是生在海里的,小时候毛绒绒,和你一般可爱,长大了比较笨重……”

    “要是往北边走呢,出了大明朝的边境,那就是罗刹国,哦不对,这会儿应该还有鞑靼横在中间的,罗刹国的人,个个生得金发碧眼,肤白似雪,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胡人,那里冰天雪地,比北京城还要冷……”

    朱翊钧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声音温润好听,又熟悉得很。

    眼皮沉重无比,只想一直睡下去,可那人偏又说得好玩有趣,他就忍不住想睁开眼睛,就连嘴里什么时候被喂进苦苦的汤药也不再抗拒。

    “好了好了,世子额头不烫了!”侍女几乎喜极而泣,这几天朱翊钧的病让身边的人跟着不得安宁,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还会认人,非得赵肃抱着一刻不撒手,若是换了旁人喂药,指定是不喝的。

    “快去禀报王爷吧。”赵肃也觉得跟他说话有些用处,这两日一有空就会在他耳边讲故事,以至于嗓子都沙哑了。

    “瞧奴婢这记性,都高兴得忘了,马上就去,劳烦赵公子了!”侍女欢天喜地地跑出去。

    赵肃也觉倦得不行,任谁抱着个大胖包子两天也不会舒坦,看见他退烧,终是松了口气。

    “小时候就这么不安分,怪不得长大了那么会折腾大臣,居然还连着二十七年不上朝!”赵肃拧了拧他的小鼻子,喃喃道。

    “唔……肃肃……”小屁孩歪了歪脑袋,往赵肃衣服上蹭了蹭,仿佛心有灵犀。

    礼部衙门里,阅卷工作正在紧张进行。

    同考官们批阅过的初步结果会呈上来给主考官做最后判决,也就是说,如果主考官懒一点的,说不定就直接按照他们的结果来定名次了。

    饶是如此,陈以勤连看了几天的卷子,都快有种呕吐的感觉,只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再一看高拱,竟还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样,不由佩服地赞一声:“肃卿,你可真是神人,瞧瞧我,骨头都快坐散架了……”

    “好!”他话还没说完,高拱一拍桌子,吓了他一跳。“写得好!”

    “写什么了?”陈以勤好奇地凑过去,跟着念道,“常怀忧患者,则生,耽于安乐者,则死,故外有边患,内有佞……”

    没念完,他便一脸古怪神色:“你看中这篇?”

 第 28 章

    高拱点点头,也不避讳:“几位同考官给的考评是中等,但我觉得此文慷慨激昂,堪称典范,可点为第一。”

    陈以勤嘴角一抽:“我说老高啊,这篇文的观点会不会过于激进了,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可急于求成,难免事倍功半。”

    高拱不以为然,反而笑道:“年轻人就该如此,这朝堂暮气沉沉,早该来股清风涤荡一下了。”

    陈以勤见高拱执拗,也不好再劝,毕竟先前三天自己进宫的时候,是他在这里顶了三天的压力,相比之下,自己和徐阁老待在一起,起码还有个主心骨。

    见他不再反对,高拱便凑近了,低声道:“我看这笔迹文风,倒像是少雍的。”

    “是吗?”陈以勤吃了一惊,拿过来又细看了一遍。“不像吧?”

    赵少雍不像是会写这种激昂文字的人。

    高拱却很笃定:“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了,那天我们在王府里闲聊,他不是还提到海防的事了?这里头也写了。”

    又道:“以少雍的才学,拿这个第一名,也算实至名归的。”

    赵肃与他们有交情,高拱想做这个顺水人情,也是情理之中,如此一来,两人就成了赵肃的座师,倒是一桩美事,再说考卷本来就是糊名的,将来揭出这层关系,也不怕有人说他们徇私。

    如此一想,他便没有阻止高拱。

    可谁能料到,三天之后,当所有分数评定完毕,负责拆开糊名封条的官员在两位主考官、十七位同考官的注视下把卷子的名字一一公布出来时,高拱和陈以勤都傻眼了。

    第一名不是赵肃吗?高拱看陈以勤。

    我怎么知道,当初你非说是他写的。陈以勤也看高拱。

    可被列为第一名的卷子上面,赫然写着戚元佐三个字。

    戚元佐是哪根葱?在看到这个名字之前,高拱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两人相对无语。

    放榜的那一天,赵肃正在裕王府,陪着朱翊钧。

    天气乍暖还寒,然而枝头已经微微露出春意,不再是光秃秃的枯枝,阳光透过云层铺洒下来,泛着懒洋洋的暖意。

    大病初愈的朱小朋友难得安静几天,挨着赵肃,听他讲故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病愈之后,朱翊钧对他仿佛更依赖了几分,寻常不肯听的话,只要赵肃哄上一哄,也肯做了,冯保将他视为救星,恨不得他一日十二个时辰都长驻裕王府。

    “牛,弹琴。”朱翊钧看着纸上的画,一眼就认出来。

    那画是赵肃自己画的简笔画,粗陋简单,但还是能够清晰看出轮廓,反正等待放榜的日子闲来无事,朱翊钧小朋友又喜欢三天两头黏着他,索性就画了一套连环画,一边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边教他认字明理。

    “嗯,今天我们来说这个。”赵肃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一边和他讲起对牛弹琴的故事,他言语风趣直白,如朱翊钧这般年龄的也能听懂七八分,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说一会儿,便会休息片刻,赵肃又牵着他在前院到处走,有时还会带他出去逛,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慢慢地把大千世界的精彩都化作童言稚语讲给他听。

    对于小孩子来说,兴趣就是学习最大的动力了。

    原本以赵肃的身份,是不可能这么日日见到朱翊钧的,而以朱翊钧的身份,也不可能与赵肃这么亲近,可是阴差阳错,两人有了认识的契机,裕王如今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二品大员,自然不可能讲究那些排场规矩,裕王府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自然是怎么随意就怎么来。

    朱翊钧小朋友天性聪颖,听了之后恍然大悟,还知道举一反三:“平日里高师傅对爹爹就是对牛弹琴啊!”

    赵肃一口茶刚咽下去,差点没全喷出来。

    虽然是实话,可你也不要说出来啊。

    “……我和你说话也是对牛弹琴。”

    “才不是,我可聪明了!”

    小屁孩马上不乐意了,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搂着他的脖子强烈要求平反。

    “喔,没看出来呀。”

    赵肃任他胡闹,一手搂着他免得他滑下来,笑容带了微微的宠溺。

    “还要听故事!”

    “那,讲个皇帝的故事?”

    “皇爷爷吗?”

    “唔……不是,比你皇爷爷还要早好多年,那会儿有个朝代叫唐朝,有个人小时候和你一样聪明,长大了之后也很会打仗,帮他爹打败了天底下很多将军,让原来饥寒交迫的老百姓都能吃上饭,重新过上好日子,那时候他还是个皇子,后来,这个皇子杀了他的哥哥和弟弟,自己当上了皇帝。”

    赵肃边想边说,尽量用直白的语言让朱翊钧也能听得懂,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每当他讲故事的时候,小屁孩再调皮,也总会给几分面子,安静下来听。

    “他杀了哥哥和弟弟之后,登上了皇位,提拔了一批很有能力的大臣,其中有个大臣,经常对他说些他不爱听的话,招他讨厌,有几回,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回头想想,又消了火气。”

    唐太宗的一生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可是既然朱翊钧的身份摆在那里,赵肃希望能趁着他还小,多多潜移默化一下,免得将来长大,真成了个酒色财气样样皆通,聪明绝顶却打死不上朝,把大好江山葬送了的昏君。

    他太低估自己的影响力了。

    朱翊钧虽然身为裕王世子,府中也就他这么一根独苗,可王府的规矩摆在那里,实际上除了晨起请安,寻常一天都不怎么见得到父母,从前是冯保常伴着他,但冯保毕竟是内宦,行事都要毕恭毕敬,相比之下,赵肃则少了不少顾忌,而小屁孩也俨然渐渐将他当成亲近的人。

    认认真真地听完这个有点枯燥的故事,赵肃还在懊恼自己讲得不大有趣,只怕小孩儿听不进去,便见朱翊钧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问:“他为什么要杀哥哥和弟弟?”

    赵肃没想到他关注的重点是这个,愣了一下,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不是世子老师,却在这种敏感的地方讲敏感的故事,幸而此刻四下无人。

    认真地斟酌了词汇,才道:“因为他的兄弟要杀他。”

    “为什么他的兄弟要杀他?”朱翊钧打破沙锅问到底。

    赵肃叹了口气:“因为他功劳太大,有他在,他的兄弟就不可能当皇帝。”

    朱翊钧低头想了想,又问:“那他是个好皇帝吗?”

    “是。”

    “好皇帝都要杀哥哥和弟弟吗?”

    “不是。”赵肃淡淡道,“一个皇帝是不是好皇帝,不在于他杀了什么人,而在于他为天下做了多少事。”

    朱翊钧似懂非懂,他再聪明,充其量也只能把赵肃的话先记下来,至于理解,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可因为赵肃的神情是如此认真严肃,他也不由怔怔看着,然后蹭了蹭那温暖的怀抱,记下了这句话。

    一直到许多年后,他每逢思念这个人,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两人相处时的情景,以致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肃肃……”

    “嗯?”

    “那皇爷爷是个好皇帝吗?”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肃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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