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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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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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入社就是不让你搞单干,大家伙往成堆凑,凑到一个锅里拉马勺。”
  “什么是社呢?”
  奶奶想了好半天才说:“社就是现在的生产队。”
  “什么是单干呢?”我不论什么事情,就喜欢刨根问底。
  “单干就是一家一户过自各的日子,谁跟谁也犯不着搅和。自各种自各的庄稼,种得好就多收,种不好就少收,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能种大甜瓜吗?”
  “能。”奶奶显得特别精神:“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咱家种过一亩瓜,有西瓜,有落地黄,有大甜瓜……堆得屋里院里都是瓜,在大门口就能闻到咱家瓜的香味。西瓜像水斗子一样大,甜瓜都熟到皮上,落地黄一咬一兜沙。敞着口地吃,吃剩下还卖了好多钱。”
  “咱家的瓜真长那么好?”
  “你爷爷是咱村种瓜的把式。”
  在奶奶津津有味的诉说下,我的眼前立刻浮现一幅美好的景象:我走在叶子碧绿的瓜田里,几乎是脚脚踩瓜,每个瓜都那么诱人。我想摘哪个就摘哪个,个个又熟又甜,又香又脆,一会就吃得像个大肚子蝈蝈了,撒泡尿肚子立刻瘪下去,瘪下去就又接着吃……
  几年前,家里有过一块自留地,爷爷每年在自留地里种上一畦菜瓜,但菜瓜要比甜瓜和西瓜的滋味差远了。我不知道自留地为什么又都归了生产队,连菜瓜都难以吃上了。街上很少来个卖瓜的,爷爷赶集也舍不得买,生产队有那么多地也不种瓜,全种红杂交高粱,喂鸡鸡都不爱吃。附近村里的生产队去年种过一块甜瓜,甜瓜地挨着一块谷地。第一次扒瓜时我们得逞了,第二次被人追得屁滚尿流。王墩被看瓜的抓到后,挨了两个大耳刮子,从此,谁也不敢去那里扒瓜了。
  “奶奶,咱们家为什么不单干?单干地里就全种甜瓜。”
  “人家不让单干。”奶奶说。
  “为什么让疯子单干?”我喋喋不休地问奶奶。
  “他是疯子嘛。”奶奶把睡熟的弟弟放在稿荐一边。
  疯子是全村唯一的单干户。路上的牲口粪几乎没人拾,全让疯子拾了。疯子家的地里收割完麦子,不是种棒子,就是种大黄豆,也种几垄芝麻……每样庄稼都比生产队的长得强。不知道疯子家存有多少余粮,反正在麦熟后的天气里,我看过疯子晒粮食的经过。疯子连着晒了三天麦子,每次都是三大口袋,一连晒了四天棒子,还晒了一天豆子和芝麻。我们家那时年赶年吃,青黄不接的季节,爷爷总是拿着口袋到集市上买高价粮食,籴来的粮食一般都是杂交高粱。疯子简直就是一个财主,我家就像一个贫农,但我家的成分是下中农。
  奶奶有些不耐烦地又对我说:“小孩子家,别追根刨底了。快睡一会觉,吹哨的还早着呢。”然后就去屋里刷锅洗碗了。
  我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老师中午不让学生们早到校,怕打架,怕影响老师午休。学生们的家里大多数没有钟表,老师就让学生们轮流值班,到了点就派两个学生围着村子吹哨,听到哨声才能上学,去早或者晚了都要挨批评。农村的学生们不放暑假,放的是秋假。
  我的上下眼皮打起架来。
  晴朗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棒子地、谷地、豆子地里有以全家为单位的人锄草,爷爷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摘瓜。我靠着被窝卷半躺在高高的瓜铺上,守着一堆瓜挑着样儿的吃。大西瓜黑籽粉瓤,花皮甜瓜又甜又脆,落地黄一咬一兜沙……瓜铺里的过堂风很是凉爽,让人感到那才是真正的福呢。我还没吃完一个甜瓜的工夫,突然间,老天变了脸,太阳躲进云层里,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场从未经过的狂风呼啸而来,小草痛苦地呻吟着,庄稼漫天飞起来,坟地里的老柳树连根拔起。瓜铺摇摇晃晃,向空中飘去,爷爷抱着几个瓜被大风卷走了……我忽忽悠悠地飘荡在空中,下面是随风跑动的人群,随风滚动的碌碡,还有那匍匐于地下的庄稼……风停了,人们都被刮进一个被红砖圈起来的院子里,我也到了那里。大人们成群结队地一起干活,里面有父母和爷爷,还有叔叔,全村的人都在那里,唯独没有邻居家的疯子。我又渴又饿,求母亲跟我一起回家,可领头的队长说什么也不让回去,我坐在地上哭喊起来……

第二章 疯子(5)
“醒醒,醒醒,你做噩梦了?”
  奶奶把我摇醒了。眼前没有不让我回家的队长,没有干活的父母,只有睡在身边的弟弟和觑着眼给我做方口鞋的奶奶,才知是做了一个噩梦。
  街上传来由远而近的哨声。
  奶奶对我说:“起来洗把脸,该去上学了。”
  午饭吃的咸萝卜条子多了,口渴得难受,从水瓮里舀了半瓢水喝,洗了把脸才开始朝学校走去。
  4
  门前亮起了路灯。
  夏天的晚上,我家门前是人们乘凉的场所。那时没有电扇,屋里又闷又热,加上蚊虫的叮咬,又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来消磨时光,人们就都聚集在街上说东家,道西家。自从门前安装了路灯,生产队把记工的地点就从生产队部挪到我家门前,因此,门前比往年还要热闹得多。
  又是一个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的夜晚。吃完晚饭,我早早地跑出来,拿着玻璃瓶子逮灯下的小虫子。
  路灯下有些冷清,大人们还都没出来,只有几个跳皮筋的女孩子。
  看来飞虫也像人一样,不愿意生活在黑暗中,也愿意朝着明亮的电灯底下飞,而不知飞来后大都送死。我捉到一只飞虫,就放进瓶子里,每个晚上都能捉半瓶子。里面有蚂蚱,担担钩,也有啦啦咕和瞎蛾……如果别的孩子不跟我抢,一个晚上准能捉满一瓶子的。捉的虫子第二天早上喂鸡,鸡吃了多生蛋。隔十天或半月,奶奶就用一个鸡蛋掺上半碗葱给我炒了,算是对我给鸡捉虫子的奖励。
  “当……当……”生产队长敲响了记工的钟。吊在我家门前槐树上的那口铁钟,每天最起码要响四次,天一亮响一次,早饭后响一次,午饭后响一次,晚饭后还要响一次,前三次是集合分派农活,最后一次是记工的。如果分菜分柴禾或者是分粮食,还要单独敲。
  队长敲完钟就在路灯下等人。
  东邻的门开着一扇。疯子坐在门后的阴影里。
  队长每天都是敲完钟等老大工夫,社员们才慢慢腾腾来记工。疯子尽管不是生产队的社员,不需要记工,可他总是比记工的社员们似乎积极,大概是喜欢听社员们在那里唠嗑。
  不知是什么原因,飞来的蚂蚱和啦啦咕比往常要多。等别的孩子们拿来瓶子时,我已经捉了多半瓶子。
  乘凉的和记工的人们陆续地多起来,东一攒西一伙坐了一大片。会计早已放好一张桌子,摆好记工簙。周围坐了一圈人,有上年岁的老爷爷老奶奶,有中年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也有年轻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旁边也少不了跟我一样大小的孩子,有的互相追逐,有的也拿个瓶子捉虫子,还有跳房子玩的……几乎像戏台底下一样热闹。
  疯子远离人群,坐在自家门口里面的阴影里。
  社员们几乎都到了,工作组的人来了。工作组是县里派来的,来村里有一个多月了。工作组的人跟队长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就见队长对人们喊叫:“大家都静下来,孩子们也别闹了,下面开始学习报纸,学完报纸再记工。”
  人们开始安静下来。
  工作组的人开始念起了报纸。
  每天的晚上,工作组不是先给社员们念一段报纸,就是念两段最高指示,完事之后才挨个点名记工,社员们对工作组念的报纸和最高指示一点都不感兴趣。
  “钻地道玩去呀?”闻明和王墩对我说。
  “行。”我把盛着虫子的瓶子交给了奶奶。
  奶奶嘱咐我说:“别玩的太晚了。”
  我们凑了六七个人,一起朝村东头的地道口跑去。

第二章 疯子(6)
地道是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新指示发表后挖成的。去年过完大秋,全村的男女劳力一起出动,拿锨的拿锨,拿镐的拿镐,担土篮子的担土篮子……一连干了好几个月,到了今年春天,一条由村东到村西,由村西到村南的地道挖成了,里面还有多个藏人的猫儿洞。地道一共有三个出口,村东一个,村西一个,村南也有一个。大人们进入地道必须猫着腰,我们孩子站直了走就行。地道挖成后,县里和公社的干部们都来参观过,大队荣获了一面挖地道的锦旗。
  月儿弯弯,像爷爷磨亮了的那把镰刀,挂在西南方向的天空。
  我们前前后后地钻进了黑洞洞的地道口。
  地道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开始钻给人的感觉是十分紧张的,就像进入了地狱,钻得次数多了后也就习以为常了。在地道里我们常玩捉迷藏的游戏,比在棒子秸和秫秸攒里捉起来还有意思,一捉就是大半宿;我们曾经模仿过电影《地道战》里的情景,把人分成两拨,一拨是八路,一拨是日本鬼子,装八路的在地道里周旋,装鬼子的主要把守洞口,被抓到或者是从地道里出不来为输……也曾经偷了棒子秸在里面点火,记得有一次我们点着火把从东西两个洞口同时进入,把里面正在搞对象的一对男女堵在中间……
  我们从东头的洞口钻进去,从南面的洞口钻出来,然后从南面的洞口又钻了回去。
  月牙落下去了,满天都是眨着眼的星星。
  路灯下只剩十来个人,记工的桌子也没有了。
  疯子还坐在门口里面的阴影里。
  我们一起钻地道的孩子,有的依偎在大人的怀里,有的看大人不在,就蔫蔫地溜了。
  蚂蚱,担担钩在路灯下飞过来飞过去,我也无心去捉了,有些困了,就依偎在奶奶的跟前。奶奶拍打着我身上的土说:“看你快成土猴了。”
  爷爷说:“你光知道瞎跑,哪如背几段语录好。”
  “对。”闻明他妈对闻明说:“你先给大伙背两段听听。”
  我所经历的小学阶段,几乎没正儿八经学过几篇课文,都是学毛主席语录,除了红皮的语录本,每人还有一本《毛主席语录一百条》,老师除了要求学生会背诵,还要求学生们教家长也会背诵。因为那时家长不会背诵语录,有时商店里的售货员就不卖给东西。
  在场的孩子只剩了闻明、王墩和我。
  闻明站起来,一连气背诵了五段语录,只是每段语录都非常短,多则才几句话,少则是“斗私批修”四个字。
  闻明妈为儿子能背诵多条语录而感到自豪。
  王墩背诵了一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来了精气神儿,一点都不困了。在一个班级里,我背诵语录得过第一名,怎么能甘心败在闻明和王墩的手下。于是,我就开始背诵起老三篇中《愚公移山》里的一段话:“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有个老头子名叫智叟的看了发笑,说是你们这样干未免太愚蠢了,你们父子要挖掉这两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说,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愚公批驳了智叟的错误思想,毫不动摇,每天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他就派了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有什么挖不平呢?”

第二章 疯子(7)
我背诵的这一段比闻明和王墩背得加起来都长,难度也大得多。爷爷看我背得滚瓜烂熟,露出得意的神色。
  一位上年岁的爷爷对我说:“好好上学,将来准能上个大学的。”
  听了这话,我心里美滋滋的。
  “天不早了,回家睡觉去吧。”奶奶说。
  人们站起来开始回家了。
  我朝疯子的家门口望了一眼,他还呆呆地坐在那里呢。
  5
  孙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记一位老愚公》。
  太阳尽管不像中午那么强烈,可晒得人还是冒汗。史丑子坐在树阴下,喝着茶水给全校的师生们做报告,报告的题目是《我是如何发扬老愚公的精神挖地道的》。史丑子瘦了吧唧的,两只眼睛像刀子划开的两道缝儿,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他是贫下中农管校代表,校长都没他权力大。以前常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做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史丑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今年被评为出席全公社挖地道的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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