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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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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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疯子(14)
我掀开棉门帘,走进疯子叔住的里屋。
  疯子叔正守个桌子吃饭,脸上有泪痕,看来刚刚哭过。他坐在炕的一头,没穿过年的新衣裳,仍是浑身打浑身。一双大草鞋的一边露出一个大脚指头,头发大概也就剪了一两天,像羊啃的麦苗一样长短不齐。桌子上放着两大碗粥,每个碗上放一双筷子。全村家家户户,不管穷富,过年时都要吃一顿饺子,可疯子叔竟然喝粥,吃的是棒子面饼子和切成一片片的咸萝卜,真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我万万想不到疯子叔过年真不吃肉饺子。爷爷说疯子叔过年都舍不得打肉,我原来一点都不相信。在我的想象中,疯子叔打下的麦子就够吃全年的,粜了粗粮就该集集买肉,整天包一个丸的肉饺子。我看见村上常年吃赈济的福有,过节和过年还打肉呢,可疯子叔还吃平常的饭菜,不知他省着细着的要干什么。
  疯子叔发现我进屋,把刚端起来的碗忙放下,有些慌张地用一张年画盖上桌子上的吃食,开口问我:“你……你。”
  “我给你拜年来了。”我说了这样一句,也不管他是否同意,就学着大人拜年时的样子,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只是磕头时忘了作揖。
  疯子叔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从地下把我拉起来,嘿嘿地笑着说:“侄子,给我拜不拜年都行,你好好给你婶子拜个年。”
  我朝四下看了一遍,炕的一头铺着两个挨在一起的被窝,一床花被子好像没有盖过,枕头也是新的,跟叔叔结婚时的铺盖差不多,而另一床被子又破又脏,布面的颜色已经分辨不清了。地下放着一个躺柜,柜子上面的漆早已脱落了。看半天屋里还是我和疯子叔两个人。多年以来,我知道疯子叔是一个人过日子,假如出来一个长头发的婶子,那简直是大白天活见鬼了。我被疯子叔说的心里有些发毛,那一刻,真想逃出去。
  疯子叔拿起那张年画对我说:“这就是你婶子。”
  那张年画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剧照。李铁梅是鹅蛋形的脸庞,一双大眼睛,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红褂子很是鲜艳,越看越让人喜欢。奶奶屋里曾经贴过这样一张,是叔叔从县城买来的,后来打扫屋子就把它揭去了,换上一张《沙家浜》中郭建光的剧照。奶奶曾躺在被窝里,指着李铁梅的剧照对我说:“等你长大了,就娶李铁梅给你当媳妇。”没想到疯子叔已经让李铁梅当了他媳妇。
  疯子叔对我催促道:“快给你婶子拜年呀!”
  我看着李铁梅的剧照迟迟没动。
  疯子叔满脸的不高兴,样子有些吓人。
  我有些怕疯子叔,很不情愿地跪下去,给所谓的婶子磕了个头。
  疯子叔咧开嘴嘿嘿地笑了,然后问我:“你说你婶子是不是咱们村最俊的?”
  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是,谁也比不上。”
  疯子叔把粥碗放在李铁梅的嘴边说:“侄子给你拜年了,你今天就该多吃点,咱家有的是粮食。我会种地,我能搬动大碌碡,有的是力气,一个人可以顶三个人干,就该娶你这样的俊媳妇。咱不入社,你别不同意。树大了分杈,人多了分家,凑在一起都不干活。我能入社吗?不干活跟我这干活的一样分柴禾、分粮食。我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也不多记工分。咱不想沾别人的光,别人也甭想沾咱的光。你睁眼看着吧!入社的人长不了,总有一天跟我一样单干。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你看不见社里人的粮食越分越少,而咱家的粮食越来越多,多得快要盛不下了。咱不愁吃喝,就愁你没给我生个胖小子,百年之后,恐怕没人给咱扛幡,恐怕没人给咱上坟烧纸,清明节没人给咱添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 疯子(15)
我对疯子叔的话一点不感兴趣,转身就要往外走。他忙放下那张年画,拦住我说:“先别走,我还没给你压岁钱呢。”
  在我的记忆里,上学前的年龄,年年奶奶总是给我压岁钱,多则一块,少则五毛,一年比一年地减少,后来就一分都不给了。婶子没过门时给过一块的压岁钱,还让妈妈要了过去。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抠儿,爷爷也变得越来越小气,连个盛铅笔的小铁盒都舍不得给买,竟让人使那盛药的纸盒,用不长就坏的。
  疯子叔把两块钱的新票塞到我手里。
  疯子叔过年都舍不得吃顿肉饺子,我怎么能要他的两块钱呢?
  我不要,疯子叔死活不干。
  我攥着两块钱走出散发着霉味的屋子,见疯子叔没有跟出来,就把那两块钱放在锅台上,才匆匆地离开了。
  大年初一给疯子叔拜年的事,我从来没跟家里的大人说过,也没跟小伙伴们说过。
  9
  麦子刚要吐穗的季节,疯子叔死了,死在坑边的吃水井里。
  老年间留下的那口吃水井,一丈多深的井壁上长了一层绿苔。全村人以前都吃里面的水,水又苦又咸。每当敲钟集合之前或者是收工以后,挑水的人几乎要排队。遇到干旱的年景,去晚了就挑不到水吃。每年麦子刚要吐穗的季节,基本上都要淘一次井。淘井由村里的男劳力来干,由各生产队的队长分派,像干别的农活一样挣工分。淘井人少了不行,有在井下清理淤泥的,有在上面通过固定的滑轮往上拉水斗子的,有在井口等着倒水泥斗子的……人们互相配合才能完成淘井的任务。淘井是疯子叔唯一与村人合作的一项劳动,每次都少不了他。无论是下井清理淤泥,还是在上面拉缰绳,他几乎都是一个人顶三个人干。一年前村里打了一眼机井,机井坐落在村子的西北角,既浇地又供村人吃水。电机一转动,机井的水就从胶皮管子里哗哗地往外冒。奶奶说机井水像放了糖一样甜。全村人都不吃原来砖井里的水,都挑机井的水吃,惟独疯子叔是个例外,每天早晨照样到砖井里去挑水,从来没有喝过一口机井水。
  原来的砖井在村人眼里等于作废了,一些调皮的孩子就扒井沿上的砖往井里扔。我也曾干过那事,把砖随手往里面一扔,就能听到下面传来悦耳的咕咚声。水面上也有孩子们套蛤蟆丢下的苇子和苘杆。日久天长,水就有了一股腥味,特别难闻。我们那时只考虑自家反正不喝里面的水,而忽略了疯子叔还照常吃水。
  疯子叔一个人开始淘井了。
  关于疯子叔淘井的过程,我没有亲眼目睹,是听大人们说的,大人们整天去生产队里忙着挣工分,也不知道疯子叔淘井的经过,是想象和推测的。疯子叔站在井台上,先一桶桶地把井水提上来,倒进水坑里。井下的水不多了,他将自家接了两节竹篙的梯子放进井里,顺着梯子一步步下到井底,井底满是沤黑的淤泥及砖头。疯子叔把那些脏东西装进一个桶里,提起来顺着梯子一步步地往上攀登……由于身子和水桶的分量过重,梯子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一下子断了,连人带桶一起摔了下去……有人说他摔晕后被长上来的水淹死了,有人说他当时摔下去没事,井里的水不断上涨,疯子叔没办法从井里爬上来,四周又没人看见,慢慢地就给淹死了。不论哪种情况,当村人发现后,他的尸体已经浮在水面上。

第二章 疯子(16)
我那天放学后,发现疯子叔家有好多人出出进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跑到人群中去瞧热闹,才知道疯子叔死在村里原来的吃水井里。
  一向冷清的院子热闹起来,有人用土坯开始垒锅灶,有人用锤子和烙砸烧纸,有人往机磨上扛粮食……爷爷拿着一张纸单子,正分派人去定做棺材和纸张活。
  疯子叔躺在外屋用两扇门板搭好的床上,一张白纸遮住了他满是胡子拉碴的脸,一床白布单盖住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双黑棉鞋穿在他经常光着的脚上,一盏长明灯在他的床前突突地冒着黑烟。床两侧没有一个为他趴灵的孝子,偶尔有老鼠从洞口探出头来朝人们张望两眼,就赶紧缩了回去。我心里有些悲哀,走到近前,想摸摸曾经给过我红枣的那双大手是否还有热乎气,却被爷爷提着脖领子给推了出来。
  疯子叔放了五天才出殡。
  疯子叔家热闹了五天。
  我家五天中有四天没动烟火。
  五天中的后四天,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放一挂鞭炮。姓李的就拉家带口地朝疯子叔家的门里涌,甚至是比生产队分粮食时都要积极。忙活人早已蒸出了白面馒头,炖好有肉的干粉掺菠菜。大人孩子挤满整个院子,让外姓人家的孩子们很是眼馋。馒头随便吃,肉菜随便盛,只是不允许往家拿。可我仍看见一些婶子大娘,除了把肚皮吃圆外,趁管事的爷爷不在,还是把馒头塞进怀里,然后偷偷地带回家。我总算是看到人们狼吞虎咽吃绝户产时的情景了。原来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比吃喜还要高兴,后来才知道,吃喜还要上一份礼钱,而去疯子叔家吃一分钱也不用花。
  妈妈常常从盛菜的大瓷盆为我拣几块肥肉膘子,从笼屉里给我拿个大馒头,并让我多吃快吃。我小时候特别爱吃肥肉膘子,过年时从来没有吃够,可我在那几天里,一口肥肉都吃不下。每顿饭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干粉和菠菜,我肚子里也很空很饿,只是一拿起馒头端起肉菜碗来,眼前就浮现出疯子叔过年吃饼子喝粥时的情景,说什么再也吃不下了。
  奶奶直埋怨我没福气。
  疯子叔的丧事办得红火热闹。买了一麻袋鞭炮,新棺材又厚又结实,请来的十多个吹鼓手很是卖力气,纸张活糊了有十多件。李姓家族比疯子叔辈小的,男的都戴上一个孝帽,女的都戴上一个拉拉箍,包括我和弟弟在内,都白捡了一个大孝帽,比姥爷死时的孝帽还要大。
  起棺了,送葬的队伍像潮水一样朝街口涌去。孝子们走在队伍的前头,大红棺材跟在后面,抬棺材的汉子们叫喊的号子十分嘹亮,但就是听不到哭声。我小时候没少看送殡的,人死后都要糊一个招魂幡,幡都是由孝子从家扛到坟上,有儿的是由儿子来扛,没儿的由侄子来扛,也有闺女给扛的……反正都是由活人给扛到坟上,没一个像疯子叔出殡一样,那幡放在棺材上。不知那么多孝子为什么都不给疯子叔扛幡。想到疯子叔生前待我的好处,看别人又不给他扛幡,我就从人群中挤到棺材跟前,将幡拿下来,扛在了肩上。
  所有在场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
  爷爷劈手夺下我手里的幡,嗖地一下子扔在朝前移动的棺材上,板着一副阴沉的面孔说:“你疯了?”
  “我没疯,我没疯。”我对爷爷不依不饶,心里十分地委屈,坐在地下,呜呜地哭起来。
  爹把我抱起来,挤出人群,摘下我头上的孝帽,朝家边走边说:“好孩子,听话,咱才不扛那行子,扛那个让人笑话。”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疯子(17)
看着越走越远的人群,人群中移动的那口红棺材,我哭得伤心而难过。
  爷爷奶奶,妈妈和叔叔婶子都跟在我和爹的身后,每个人的神色都十分慌张。
  妈妈跟在后面好像说:“他这几天吃不下东西,像丢了魂儿似的,是不是上撞客了?撞上了疯子?”
  叔叔好像说:“宝儿的样子这几天就不好看,大概是病了,要么我去叫赤脚医生来?”
  奶奶说:“还是先找个人给捧捧魂儿。”
  爹将我放在炕上,妈妈给我盖上被子。我迷迷糊糊的,好像看到了一幅凄凉的景象:火红的夕阳下,一条黄牛躺在黑色的土地上,四条杠子粗的大腿颤抖着,两眼发出恐怖而又绝望的目光,张着的嘴大口地喘气,头上的两个小洞咕咕地往外冒血,鲜血比五星红旗的颜色还要鲜艳。
  “宝儿,你醒了?可让你把人快吓死了。”奶奶又惊又喜地说。
  妈妈守在我身边,两眼又红又肿,像是哭过,问我:“喝点水?”
  我嗓子眼干得要冒烟,正想喝水。
  妈妈喂了我几小勺水后说:“吃糖吗?你婶子给你买来的。”
  我摇摇头,问妈妈:“什么时候了?”
  “刚过晌。你昏睡了两天,可把人吓死了。”妈妈说。
  窗外,大喜鹊“喳喳喳”地叫起来。
  我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小伙伴们的叫喊声:“大喜鹊,叫喳喳,你妈死了你看家,红棺材,是你爹,黑棺材,是你妈……”
  我用被子蒙上头,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心里感到十分悲哀。
  10
  麦子秀齐了穗,白地上长出了庄稼苗,也长出了菜棵子。
  苍黄的天底下,大人们正忙碌着农活,孩子们打满一筐头野菜,玩起了投老鸹窝的游戏。
  我背着筐,拿着菜刀子,一个伴也不要,躲过大人和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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