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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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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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转过脸来,忽闪着一双动人的眼睛,打量我一番,然后点点头。
  我发现她的睫毛长长的,那双眼睛,还有那脸庞,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我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韩雪。”她侉声侉调的,可我觉得她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我生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爸爸说雪洁白无瑕,耐得住寒冷和寂寞,也耐得住孤独,就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
  韩雪说话时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像农村的孩子,在生人面前忸忸怩怩,拘拘束束的。看她做了自我介绍,我就对她说:“我叫李小宝,大小的小,宝贝的宝,就住在你们西邻。”

第三章 韩雪(4)
“真住在西邻?”韩雪有些惊喜地问我。
  我点点头。
  韩雪对我显得十分热情,说:“西邻的爷爷刚才给我家背了两筐柴禾呢。”
  “那是我爷爷。”我为爷爷做了好事而感到自豪。
  韩雪拍去衣袖上的雪花,朝四下看了一眼,脸上开始罩上了一层阴影,用忧郁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指着身后门上槛写有“富农”二字的黑牌问:“你知道挂那牌子干什么吗?”
  疯子叔家原来门上槛的上面什么都没有,写着“富农”的牌子看来是今天才挂上的。古庄门上槛挂牌子的分两种,一种是红牌,用黄漆写着“烈属”或者是“军属”,大队每年都为军烈属举行一次茶话会,瓜子和花生敞着口地吃,剩下的糖块可装入兜里,大年三十,我们都要去给军烈属扫院子;另一种挂黑牌的,都是用白漆在上面写着“地主”或者是“富农”,全村一共有九户挂黑牌的人家,户主常年要早起去扫大街……韩雪家门上的黑牌,显然是属于后一种了。
  “我也说不清楚。”我并不是不想告诉韩雪,确实不知道从城里刚来乡下的韩雪家为什么也挂上了黑牌。
  雪下个不停。
  “韩雪,外面冷,回家吧?”我一眼就认出从院子里出来的光宗叔。他只是比以前显得消瘦多了,头发乱蓬蓬的,眼镜的一条腿上还粘着白胶布,蓝色的棉大氅又旧又脏,皮鞋不再光亮,前面都打了补丁,更没了以前的神气和风光,完全是一副落魄的样子。
  光宗叔打量我一番后说:“你是小宝?”
  我点点头。
  “一晃都这么高了,跟你爹小时候的长相一样。”光宗这样说,然后指着女儿向我介绍:“她叫韩雪,比你小一岁,新来乍到,对哪儿都不熟,若有人欺负她,你这当哥的可不能袖手旁观呀!”
  我又点点头。
  光宗叔摸摸我的脑袋说:“外面冷,你也回家吧,以后你们再在一起玩。”
  韩雪跟着父亲进了家门后,又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我踏着雪朝柱子家走去,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3
  小时候我向孩子们经常炫耀的是家里的挂钟。钟上雕刻着一个古装打扮的小姑娘头像,下面用铜链子拴着一个铁饼,铁饼摆动一下,秒针就走一个小格,姑娘的眼睛就要眨动一下,到了打点的时刻,钟声清脆悦耳,在院子门口都能听到。
  挂钟是土改时分的韩继祖家的。爷爷在旧社会给韩家扛长工,奶奶说平分(奶奶和爷爷从来都是把土改说成是平分)时,工作组就把韩家的土地分给我家三亩,可分给我家的地爷爷死活不要,他说自从盘古开天地,哪有白要白拿人家东西的道理?工作组说你不要白不要,想要的人多多了。爷爷说要是那样,我就要韩家的那座挂钟吧!地我是不要。韩家的挂钟就成了我家土改时唯一分的胜利果实。三年前,姑姑家的表哥来了,他把挂钟鼓捣得不走了,爷爷跑了好几个修表店,挂钟都没有修好。没了办法,爷爷把挂钟交给一个知青,是从北京把挂钟修好的。
  “当——”挂钟响了一下。
  母亲望了挂钟一眼,对我催促道:“快吃,都八点半了。”
  我不紧不慢地喝着棒子面山药粥。学校规定八点半准时到校晨读,九点钟正式上课。反正上晨读老师又不点名,早去晚去都无所谓。
  父亲夹了一筷子咸菜条子,就着谷面饼子吃了一口,然后问爷爷:“会赶家住的五间房,全分给他家了吗?”

第三章 韩雪(5)
会赶是柱子他爹。我和柱子同岁,又是同班同学,小时候没少往他家跑。他家的院子宽敞豁亮,五间卧板的青砖房很是气派,门窗又大又结实,房梁上的檩条不是榆木,也不是柳木,全都是笔管顺直的红松,甚至比我家房上的柁都要粗,屋地墁了一层厚厚的青砖,不像一般的人家,都是土当地子。
  爷爷一推饭碗,往后一撤靠在被摞上,点燃一袋烟,有些愤愤不平地说:“狗屁!平分时他家只分了两间正房,两间西厢房。剩下的三间正房还是你继祖大伯家的,上级有这样的条文。你继祖大伯在天津安了家,曾回来过想卖掉那房子,那时会赶就当着支书,房子贵贱没人敢要。会赶就把人家的三间房也给占了。按理说,人家光宗回来了,就该给人腾出来。哼!他才不会那样做呢。”
  我一推饭碗,用袄袖子抹抹嘴角上的粥,下炕背起了书包。
  “当个支书,纯粹是欺负人!”父亲为光宗叔有些打抱不平。
  太阳升起一杆子多高了,街上向阳处的积雪大都融化了,地上有一层霜雪,村庄被雾气笼罩着。
  一出家门,我朝东邻习惯地看了一眼,那门上着锁,看来韩雪是已经走了,我才开始朝学校走。韩雪从天津来后的第二天,就被光宗叔送到学校。她跟我是同一个年级,我原来的同桌退学了,位子一直空着,韩雪就成了我的同桌。大概既是邻居又是同桌的缘故吧,我和韩雪都愿意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谁吃完的饭早就去等谁。可叔叔极力反对,韩雪一进家找我,他就不给人好脸色,闹得韩雪再不找我一起上学了。
  学校坐落在村南旧庙的遗址上。我家住在村子的北街,每天上学放学必须穿过半里多地的一条南北街。我头一年上学时,曾经埋怨过爷爷,咱家为什么不住在南头?爷爷问,住南头有什么好处?上学离得近呗!省得来回跑那么多的冤枉路。
  街上偶尔可见上学的学生。各生产队集合的钟还没敲响,吃完早饭的人们,有的提着冒着热气的泔水去喂猪,有的在门前摊晒柴禾,有的蹲在门前的碌碡上悠闲地抽烟……冬闲的季节里,人们比以往显得自在。
  我离家越来越远,离学校越来越近。
  在我前面的不远处,一个穿旧毛衣的人正在猫着腰扫大街。
  关于扫大街的话题,我小时候曾经闹过笑话。大概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吧!学校掀起冬季积肥运动,让学生们早晨起来捡粪,捡到的粪施在学校的学农基地里。家长的话可以不听,老师的话对我来说几乎就是圣旨。冬天夜长天短,每天早晨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背上筐拿上粪叉子,天才蒙蒙发亮,我怕去晚了那些猪粪被别人捡了去。每户养的猪在冬天可以随便撒着,在街上可捡到一些猪屎。走不长的一段路就能看见一个扫大街的,他们跟爷爷的年龄有些相仿,甚至有的比爷爷还苍老,那些人在哪一片住就负责扫哪一片,大天大亮之前几乎就扫完回家了。我当时想,他们这些人大概是学习雷锋做好事吧!回家后看父亲还没起被窝,我用质问的口气对父亲说,你怎么不去扫大街?父亲说我,你真是个傻小子!你爹要是扫了大街,就成了富农分子,扫不干净还要挨吓唬。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是富农分子,父亲说就是坏分子。
  扫街的直起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韩雪的爸爸。他满脸上都是汗水,旁边放着他的棉大氅。我想跟他打招呼,他擦去脸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弯下腰给了我个后背,又继续扫他的大街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三章 韩雪(6)
韩雪的爸爸看来属于坏分子一类了,可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点都不坏。整工夫到七队里干活,回家后挑水做饭洗衣服干家务。爷爷说他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人,画的画在国家都拿过大奖呢。我听他亲自嘱咐女儿要好好学习,跟同学们搞好团结,别拿人家的东西,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光宗叔扫大街就扫大街吧!为什么偏偏扫离家最远的一段?我朝学校边走边想。
  学校是卧板的青砖房,是解放后扒掉的庙宇建成的。一共有三排房子,后面的一排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和宿舍,前面两排是教室,我们班的教室在中间一排。窗户纸被捅了好多窟窿,嗖嗖地往里灌风。冬天生个用砖垒的煤火炉子,一点都不暖和。
  我走进教室,预备的哨子已经吹过了,除了去厕所里拉屎撒尿的,大都在室内自由活动,有的围着炉子烤火,有的在讲台上摔纸帕,有的在后面踢毽子……每天都是吹响上课的哨声,老师才走进教室。
  韩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翻看着语文课本。第一天来上学,孙老师让她摘下脖子上的红领巾,说她不配当红小兵。戴红领巾是当红小兵的标志,加入红小兵几乎不看在学校的表现,只要你出身好,表现不怎么样,也能成为红小兵;要是出身不好,表现多好,也不能成为红小兵。韩雪说她在天津加入的红小兵,红领巾是学校里发的。孙老师说咱们这里不承认,入这个学校就要听这里的。韩雪将红领巾装进书包里时,眼圈都红了,只是没让眼泪流下来。
  我放下书包,凑到炉子跟前去烤火。
  柱子弯腰拣起一个黑煤球,朝韩雪的脑袋扔过去。他爹当着支书,他是班长,最喜欢捉弄人。曾往教室的门上槛放过笤帚,往女同学的课桌里放过疥蛤蟆,也在路上挖过坑子……可能是距离韩雪太远的缘故,煤球没有打中韩雪,韩雪仍在看书,连头都没抬。
  建社看了柱子一眼,那意思是说他太笨。
  柱子又拿起一个煤球,一下子打中韩雪的后脑勺。
  韩雪摸摸后脑勺,看柱子朝她坏笑,站起来质问道:“我招你还是惹你了?”
  “没有招惹我,可我看见你这个富农崽子就来气。”柱子又拿起一个煤球,朝韩雪扔过去。
  韩雪一歪脑袋,躲过了煤球。
  我气不过愤,冲着柱子说:“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能耐?”
  “我就欺负她。”
  “我就不让你欺负。”
  柱子往我跟前凑过来,我蹿上去一只手揪住他的脖领子,另一只手给了他个脖掴。柱子可不是省油的灯,立刻跟我撕打起来。我挨了他两脚,他又挨了我两拳。
  看热闹的同学们把我俩拉开了。
  “她是你媳妇呀?你护着她?”柱子冲我骂骂咧咧的。
  我还想上去揍他,这时上课的哨子响了。
  柱子先回了座位,装模作样地拿出课本。我看他先草鸡了,没有找老师告状的意思,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教室里安静下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孙老师夹着课本走进教室,目不斜视地上了讲台。
  韩雪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4
  窗外淅沥地下着小雨。
  弟弟趴在窗台上,久久地占据着窗户上那块十六开纸大小的玻璃。弟弟望着外面淅沥的雨,边唠叨着我教会他背的书:“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葵花子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
  我把弟弟往旁边一挤:“该我看一会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章 韩雪(7)
弟弟被我挤了个趔趄,撇着嘴又来推搡我:“我不让你看。”
  奶奶瞪我一眼,招呼弟弟说:“咱不跟你哥玩了,挨奶奶坐来,咱唱《小白菜》。”
  弟弟坐在奶奶跟前。
  雨像牛毛一样细,屋檐上往下滴答着水,地下积了一片片的水洼。一对燕子落在晾衣服的铁丝上,边叫边做出亲昵的动作。
  奶奶边做着针线活边哼唱起《小白菜》来:
  “小白菜呀心里黄啊!
  三岁两岁没了娘呀;
  跟着亲爹还好过,
  就怕亲爹娶后娘。
  后娘娶了三年整,
  生下个弟弟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
  想起那亲娘泪汪汪……”
  奶奶越唱越伤心,昏花的眼里流出泪水,挂在满是褶子的老脸上。
  小时候,我不只一次听奶奶唱《小白菜》,还多次听她讲述童年的遭遇。奶奶的娘家距离古庄二十多里地,她们那里把妈叫娘,管大娘二娘叫大妈二妈,管叔叔叫老伯,管大伯二伯叫大爹二爹。奶奶三岁时亲娘死了,五岁时亲爹娶了后娘。后娘也生了个闺女,她亲闺女纺不纺线,或者是纺多纺少都行,奶奶要是纺少了,就要挨上后娘的一顿笤帚疙瘩,脸上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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