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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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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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到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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