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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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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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

    “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

    “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

    “……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

    “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

    “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

    “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

    “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

    “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

    “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十三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1)
章节字数:7790 更新时间:07…10…23 00:12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万岁!”

    “**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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