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关上了暖气。室温在零上六度。
“你们的夏天现在结束了吗?”汉斯·卡斯托尔普恶狠狠地挖苦他的表哥。
“这个很难说, ”约阿希姆冷冷地说。 “如果老天爷发慈悲,以后还有些晴朗的
夏日呢,哪怕在九月里也很可能这样。实际情况是:这儿一年四季的差别并不那么
大,可以说它们交错在一起,凭日历是算不了数的。冬天时,太阳光往往很强,人
们散步时还会出汗,不得不把外衣脱下。夏天呢,你如今亲眼看到了,这里的夏天
有时就是这样。下起雪来,一切就变得颠三倒四。一月份会下雪,而五月份的雪也
不小,八月份也会下雪,这个你已看到了。整个说来,没有一月不下雪,这已成了
常规。总之,这儿虽有冬日和夏日,春天和秋天,但说到正规的四季,我们山上可
没有。”
“这真是一笔糊涂账,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穿起套鞋和冬季大衣,跟表哥
一起到山下的村子里去,采办静卧疗法用的毛毯,因为在这样的天气下,他穿的方
格花呢披衣显然不够暖和。眼前他甚至在斟酌要不要买一个毛皮睡袋,但结果放弃
这一打算。一想到它,心里就有几分害怕。
“不,不, ”他说, “咱们只买毯子算了!将来下山时我还用得着它,不管到哪儿
总得需要毯子。这不是什么新奇或令人兴奋的东西。不过毛皮睡袋却非常别致!要是
我也搞一个,那我就像在这儿安家落户似的,有点像你们中间的一员……你懂得我
的意思吗?总之我不想再说什么。仅仅为了住两三星期而去买一个毛皮睡袋,真是一
点也不值得。 ”
约阿希姆表示同意,这样他们就在英国商场一家漂亮而存货充足的店里买了两
条同约阿希姆一样的驼毛绒毯。这是一种又长又宽没有染过色的织物,柔软而舒适。
他们吩咐店里立刻将这些毯子送往疗养院——山庄国际疗养院三十四号房间。
今天午后,汉斯·卡斯托尔普打算第一次使用它。
他们买毯子自然在第二次早餐以后,否则根据作息时间的安排,他们再也没有
机会下山到街头去。这时下起雨来,街上的积雪已变成冰碴儿,脚一踩就溅射开来。
他们在回院途中赶上塞塔姆布里尼,他带着雨伞(虽然没有戴帽子)也在攀登通往疗
养院的山路。意大利人面有菜色,情绪上显得郁郁寡欢。他用典雅的措词埋怨这天
气又冷又湿,他在这样的天气里真吃足了苦头。要是有暖气该多好呢!可是雪一停,
可恨的主管部门便把暖气关上,这种规章制度真是愚蠢透顶,对人类理性简直是一
种恶毒的讽刺!当汉斯·卡斯托尔普反驳他时——汉斯认为不冷不热的室温是符合
疗养原则的,院方这么做,显然为了使病人不致过分娇生惯养——塞塔姆布里尼回
答时就狠狠嘲讽他一番。哼,治疗原则实际上算得什么。治疗原则难道是神圣不可
侵犯的吗?汉斯·卡斯托尔普谈起这些原则时确有道理,不过这仅意味着盲目虔信和
屈从。可惜有一点引人注目(尽管极其使人快慰):凡叫人奉若神明地遵守的那些规
章制度,恰恰与掌权者的经济利益吻合,而对利害关系不大的那些制度,他们就眼
开眼闭……当表兄弟听了这些话笑起来时,塞塔姆布里尼又谈起他去世的父亲;在
谈到所渴望的暖气时,他联想起父亲来。
“我的父亲, ”他慢条斯理地带着崇敬的口气说,“他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无论身体或心灵上都十分敏感。冬天时,他多爱自己那间温暖的小书房啊!他衷心
喜欢它,室内炉火烧得通红,因此始终能保持二十度列氏温度。有时天气又湿又冷,
从异乡吹来砭人肌骨的寒风,这时倘使您经过走廊进入这间书房,您准会感到和暖
如春,仿佛披上了一条柔和的肩巾似的。您眼睛里会噙满幸福的眼泪。小书房堆满
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手稿,有的非常名贵。他穿着蓝色法兰绒睡衣站在小桌旁,周
围都是他的精神财富,然后埋头处理起书稿来。他身材小巧。你们倒想一想,他竟
比我矮一个头!可是他太阳穴上有一束束浓密而花白的头发,鼻子又长又挺,先生
们!他对古罗马文化有多深的造诣啊!在他那个时代里,他是首屈一指的,很少有
人像他那样精通本国语言。他写起拉丁文来自成一体,没有人再能比得上他。他真
是卜伽丘卜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著名
作家, 《十日谈》是他的杰作。他的作品对后世欧洲文学颇有影响。理想中的uomo
letterato意大利文,意为学者或文人雅士。!许多学者不远千里而来和他交换意见,
有的来自哈帕兰达瑞典地名,是瑞典最北部的城市。 ,有的来自克拉科夫波兰地名。 ,
他们来到我们的故乡帕多瓦意大利地名。城,显然是为了向他致敬。他总是友好而
不失尊严地接待他们。他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空时还用优美的托斯卡纳意大利地
区名。语散文写故事,他真不失为一位idioma gentile意大利文,原义优美的语言,
此处借喻文学。大师! ”塞塔姆布里尼得意洋洋地说,说时用家乡土音慢慢卷起舌头,
同时来回摇晃着脑袋。 “他仿照维吉尔布置自己的小花园,”他继续说, “他说的话既
有道理,又很漂亮。可是他小书房里必须暖而又暖,否则他会冷得发抖;要是让他
冻着,他准会气得流泪。现在您倒想想,工程师,您倒想想,少尉,这位父亲的儿
子竟不得不在这块野蛮的该死的地方受苦,在盛夏季节身子冷得直哆嗦,而在这种
令人屈辱的景象前面,精神上也经常受到折磨!唉,真够受!咱们周围是怎样一些角
色呀!顾问大夫、克罗科夫斯基这些傻头傻脑的魔鬼……”说到这里,塞塔姆布里
尼似乎欲言又止。 “克罗科夫斯基,这个听忏悔的神父好不害臊,他恨我,因为我维
护人类的尊严,不允许他在教义方面瞎吹一通……在我的餐桌旁……我不得不同席
就餐的是怎么一伙人啊!我右面坐的是一个哈雷地名,在今德国境内。来的啤酒商,
名叫马格努斯,他蓄着一把小胡子,像一束干草似的!‘请您别再跟我谈文学吧,’
他说。 ‘文学顶什么用呢?只是漂亮的文字罢了!我跟漂亮的文字有什么相干?我是一
个讲究实际的人,漂亮的文字在生活中几乎不存在!’这就是他的看法。漂亮的文
字……唉,圣母!他的妻子就坐在他对面,身上的肉越来越少,而头脑也越来越笨。
这真卑鄙而又令人遗憾……”
约阿希姆和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致认为这番话很有道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他们觉得他的话既伤感,又有煽动性,在尖刻的语调中含有反抗的意味,因而听了
也很感兴趣,甚至有启发性。听到他说“胡子像一束干草”以及“漂亮的文字”之
类的话,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禁好心地笑了。与其说汉斯为此而笑,倒不如说因为
塞塔姆布里尼讲这类话时显出一脸滑稽而灰心丧气的神情。接着,他又说:
“老天爷,社会上的人就是这样凑合起来,构成一个团体。就餐时和谁同席,
您是无法选择的,否则结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我们桌上也坐着一位太太……斯特
尔夫人,我想你们也认识她吧?简直可以说,她半点教养也没有。有时当她喋喋不休
地说开来时,人们的眼睛不知往哪儿望才好。可是她经常抱怨气候不好,害得她总
是懒洋洋的,我怕她的病情不轻呢。这个倒挺怪的——又有病,又是笨:我不知道
这样说法是否恰当。不过我总有一种古怪的想法:要是一个人笨而又病,两者兼而
有之,那么这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事了。人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怎样对付这号人才好,
可不是吗,对病人终究要尊重些。对于病,人们总带几分敬意——如果我可以这么
说的话。不过,要是一个人傻得连‘fomulus’似是而非的拉丁语,是斯特尔夫人的
杜撰或误拼。和‘宇宙商店’此处系“化妆品商店”之误,因两词拼法近似。之类
的错误也犯上了,那真令人啼笑皆非,而人们的心情也会陷入某种困境;这种情况
真叫人可悲可叹,我简直无法形容。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不谐和的,彼此毫不相干,
人们不习惯于这样的联想。人们认为,笨人必然健康而平凡,而疾病则能使人变得
高雅聪明,超脱不群。人们往往是这样想的,可不是吗?我说的话可能已超出应说的
范围, ”他最后说。 “这只是因为咱们偶尔谈起这一问题……”这时他感到茫然若失。
约阿希姆也有些不自在。这时塞塔姆布里尼扬起眉毛一言不发,似乎出于礼貌
地等待谈话告一结束。实际上,他故意把话收一下,为的是将汉斯·卡斯托尔普搞
得晕头转向。接着他又说:
“Sapristi表示惊叹的语气词,意为“哎呀! ”,工程师,您显示出非凡的哲学
才能,我压根儿想不到您竟有这种才能!从您的理论来看,您身体肯定没有外表那么
健康,因为您读起这个来显然劲头十足。不过请允许我直言不讳:您的推论我不敢
苟同,我否定它,甚至完全反对,您可以看出,对理性方面的事我是有些不耐烦的,
我宁愿让人家斥为迂腐,而不愿俯首帖耳地屈从于您的观点。您阐明的这种观点,
在我看来简直大有驳斥的必要……”
“不过,塞塔姆布里尼先生……”
“请……您允许我……我懂得您想说什么。您想说,您的意思并不是一本正经
的,您代表的那种观点不一定是自己的,似乎只是从空中飘浮着的各种观点随手抓
一个碰碰运气,不负任何责任。像您这样的年龄,这倒是颇合适的,这里并没有成
年人那种固定不变的看法。您可以预先用各种各样的观点作一番尝试。Placet
experiri拉丁文:试一下也好。 , ”他说,用意大利腔说“C”字时发出软音来。 “这
是个警句。使我感到困惑的,却是下面这个事实:您的试验正好朝这个方向发展。
我怀疑这是否偶然。我怕会出现这样一种倾向,如果不予迎头痛击,这种倾向会有
根深蒂固地形成的危险。因此我感到有责任来纠正您。您说疾病和愚蠢结合在一起,
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事。我承认这点。我宁取思想丰富的病人,而不喜欢患痨病的傻
瓜。可是当您把疾病和愚蠢合起来看作是美学上不协调的现象,自然界的一种扫兴
事儿,或者像您爱说的那样使人们的心情陷入某种困境,那我就有异议了。您把疾
病看作是某种高雅的事,而且如您所说,某种值得尊敬的事,它和愚蠢完全不相干。
这也是您说的话。我可认为不是这样!疾病一点儿也不高雅,一点儿也不值得尊敬。
这样的观点本身就是病态的,或者有病态的倾向。要是我告诉您这种想法是多么陈
腐和丑恶,也许会引起您对它的反感。它起源于人类崇奉迷信而只知忏悔罪恶的时
代,当时人们的思想境界非常低下,只知道笨拙地模仿。那是一个异常可怕的时代,
人们把和谐与健康看作是可疑的和邪恶的东西,而病弱呢,在当时却无异是一张通
往天国的特许证。可是后来,理性和启蒙教育把盘据在人类心灵中这些阴影驱散了,
不过还不彻底,今天我们仍在和它们作斗争。先生,这种斗争就叫工作,为人世间、
为荣誉、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人们在这种斗争中每天重新经受锻炼,这些力量将
使人类完全解放,并把人类带到进步和文明的道路上,使他们获得更明亮、更温和、
更纯洁的灵光。 ”
好家伙!汉斯·卡斯托尔普又惊又羞地想。他的调门唱得多高!刚才这些话我究
竟是怎样引出来的?我听来多少有些枯燥。他老是爱谈工作。他反反复复谈工作,可
实际上有些话不对题。可是汉斯说:
“您说得很动听,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您刚才讲的话全都值得领教。我看,别
人说起来不会……不会像您那样头头是道。” “倒退, ”塞塔姆布里尼继续说,说时挥
动雨伞,让它从一位路人的脑袋上掠过,“精神上倒退到那个黑暗而苦难的时代,工
程师,请相信我,这就是一种疾病,一种人们研究得腻烦了的疾病。科学赋予它许
多名称:美学和心理学给它定了一个,政治又给它定了另一个。这些都是学术名词,
不切实际,还是不谈为妙。可是在精神生活中,一切都息息相关,从一件事中引申
出另一件来,人们是不会向魔鬼伸出小指头的,唯恐魔鬼攫住整只手掌以及整个身
躯……而另一方面,健全的原理却总能产生健全的结果,不管您的出发点如何。因
此您得记住,疾病远远不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