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油香飘得人一头一脸,像赶集一样。
  东西也不是单件的了,把一个红木雕花的书匣子和一个二十年代的朗生打火机放在一起,像考古学家在雅典地下挖出来的碎片一样。而由什么小工厂加工了十几件同样的假货,放在那里恬不知耻地卖着。也没有人再轻轻地拉你一下,告诉你什么他有要杀头的东西。一动,他拿出一张生产证明来证明自己不是批发来的东西。
  再去旧货街,发现那里的老房子上,个个被用红笔批了一个大大的“拆”字,那个街区要改建了,老房子将没有了,市场当然也要没有了。那次去,带着一架照相机,爬到一个高处,想为流水一样失去着的地方照一张相,从镜头里望出去,最大的,就是那些红色的“拆”字。
  

弄堂里的春光
要是一个人到了上海而没有去上海的弄堂走一走,应该要觉得很遗憾。下午时候,趁上班上学的人都还没有回来,随意从上海的商业大街上走进小马路,马上就可以看到梧桐树下有一个个宽敞的入口,门楣上写着什么里,有的在骑楼的下面写着1902,里面是一排排两三层楼的房子,毗邻的小阳台里暖暖的全是阳光。深处人家的玻璃窗反射着马路上过去的车子,那就是上海的弄堂了。
  整个上海,有超过一半的住地,是弄堂,绝大多数上海人,是住在各种各样的弄堂里。
  常常在弄堂的出口,开着一家小烟纸店,小得不能让人置信的店面里,千丝万缕地陈放着各种日用品,小孩子吃的零食,老太太用的针线,本市邮政用的邮票,各种居家日子里容易突然告缺的东西,应有尽有,人们穿着家常的衣服鞋子,就可以跑出来买。常常有穿着花睡衣来买一包零食的女人,脚趾紧紧夹着踩塌了跟的红拖鞋,在弄堂里人们不见怪的。小店里的人,常常很警惕,也很热心,他开着一个收音机,整天听主持人说话,也希望来个什么人,听他说说,他日日望着小街上来往的人,弄堂里进出的人,只要有一点点想象力,就能算得上阅人多矣。
  走进上海人的弄堂里,才算得上是开始看上海的生活,商业大街、灯红酒绿、人人体面后面的生活。上海人爱面子,走在商店里、饭店里、酒吧里、公园里,个个看上去丰衣足食,可弄堂里就不一样了。
  平平静静的音乐开着;后门的公共厨房里传出来炖鸡的香气;有阳光的地方,底楼人家拉出了麻绳,把一家人的被子褥子统统拿出来晒着,新洗的衣服散发着香气,花花绿绿的在风里飘,仔细地看,就认出来这是今年大街上时髦的式样;你看见路上头发如瀑的小姐正在后门的水斗上,穿了一件缩了水的旧毛衣,用诗芬在洗头发,太阳下面那湿湿的头发冒出热气来;还有修鞋师傅,坐在弄口,乒乒地敲着一个高跟鞋的细跟,补上一块新橡皮,旁边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个穿得挺周正的女人,光着一只脚等着修鞋,他们一起骂如今鞋子的质量和那卖次品鞋子的奸商。
  还有弄堂里的老人,在有太阳的地方坐着说话。老太太总是比较沉默,老先生喜欢有人和他搭话,听他说说从前这里的事情,他最喜欢。
  弄堂里总是有一种日常生活的安详实用,还有上海人对它的重视以及喜爱。这就是上海人的生活底色,自从十八世纪在外滩附近有了第一条叫“兴仁里”的上海弄堂,安详实用,不卑不亢,不过分地崇尚新派就在上海人的生活里出现了。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由于上海小刀会在老城厢起义,上海人开始往租界逃跑,在租界的外国人为了挣到中国难民的钱,按照伦敦工业区的工人住宅的样子,一栋栋、一排排造了八百栋房子,那就是租界弄堂的发端,到1872年,玛意巴建起上海兴仁里,从此,上海人开始了弄堂的生活。
  上海是一个大都市,大到就像饭店里大厨子用的桌布一样,五味俱全。从前被外国人划了许多块,一块做法国租界,一块做英国租界,留下一块做上海老城厢,远远的靠工厂区的地方,又有许多人住在为在工厂做事的人开辟出来的区域里,那是从前城市的划分,可在上海人的心里觉得这样区域的划分,好像也划分出了阶级一样,住在不同地方的人,彼此怀着不那么友好的态度,彼此不喜欢认同乡,因此也不怎么来往。这样,上海这地方,有时让人感到像里面还有许多小国家一样,就像欧洲,人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人,仔细地看,就看出了德国人的板,法国人的媚,波兰人的苦,住在上海不同地域的人,也有着不同的脸相。所以,在上海从小到大住了几十年的人,都不敢说自己是了解上海的,只是了解上海的某一块地方。
  从早先的难民木屋,到石库门里弄,到后来的新式里弄房子,像血管一样分布在全上海的九千多处弄堂,差不多洋溢着比较相同的气息。
  那是上海的中层阶级代代生存的地方。他们是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有温饱的生活,可没有大富大贵;有体面,可没有飞黄腾达;经济实用,小心做人,不过分的娱乐,不过分的奢侈,勤勉而满意地支持着自己小康的日子;有进取心,希望自己一年比一年好,可也识时务,懂得离开空中楼阁。他们定定心心地在经济的空间里过着自己的日子,可一眼一眼地瞟着可能有的机会,期望更上一层楼。他们不是那种纯真的人,当然也不太坏。
  上海的弄堂总是不会有绝望的情绪的。小小的阳台上晒着家制干菜、刚买来的黄豆,背阴的北面亭子间窗下,挂着自家用上好的鲜肉腌的咸肉,放了花椒的,上面还盖了一张油纸,防止下雨,在风里哗哗地响。窗沿上有人用破脸盆种了不怕冷的宝石花。就是在最*的时候,弄堂里的生活还是有序地进行着。这里像世故老人,中庸,世故,遵循着市井的道德观,不喜欢任何激进,可也并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只是中规中矩地过自己的日子。
  晚上,家家的后门开着烧饭,香气扑鼻,人们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乡下姑娘样子的人匆匆进出后门,那是做钟点的保姆最忙的时候。来上海的女孩子,大都很快地胖起来,因为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吃,和上海女孩子比起来,有一点肿了似的。她们默默地飞快地在后门的公共厨房里干着活,现在的保姆不像从前在这里出入的保姆那样喜欢说话,喜欢搬弄是非了。可她们也不那么会伺候上海人,所以,厨房里精细的事还是主人自己做,切白切肉,调大闸蟹的姜醋蘸料,温绍兴黄酒,然后,女主人用一张大托盘子,送到自家房间里。
  去过上海的弄堂,大概再到上海的别处去,会看得懂更多的东西。因为上海的弄堂是整个上海最真实和开放的空间,人们在这里实实在在地生活着,就是上海的美女,也是家常打扮,不在意把家里正穿着的塌跟拖鞋穿出来取信。
  

街道十年记(1)
《上海法国城》是我写的第一篇关于上海的文章,那时还不知道我会从此写一本书,然后写数本书,用去了我生命中的十年。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陪了一个台湾人去找他想看到的街景。那是1993年。现在,十三年过去了。
  这次,我独自沿着十三年前的路线再走了一遍,如今已有超过三十万的台湾人住在上海,他们不再需要我陪同去凭吊法国城了。
  也是一个安静的上午,在旧法国城里活动的,大多是住在这里的老人,年轻人都出去工作了,孩子们都去了学校。街道刚清扫干净,一大早去法国领事馆等签证的浙江人挟着圣罗兰的皮包,在复兴路口的大厦后门排成一队。而老房子门缝里,还散发出老房子复杂的气味,它让我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深夜回家时,在漆黑的门厅里,总被停满的脚踏车龙头拉住上衣。也曾被黑暗中从邻居家传来的大提琴声突然击中,心中波涛汹涌。
  申申面包房还在原处,那里还出售小羊角面包。蛋糕的式样也大多是从前的几样。复兴路上的弄堂还与从前一样安静,过去沾满灰尘的旧房子,现在被粉刷成明亮的黄色,反而显得老态龙钟了——就像跃跃欲试的老人们。弄底的那栋西班牙式的房子也还在原处,谢天谢地,它还是乱糟糟的,保留了旧时代的抒情。写《上海法国城》时,那栋房子的底层开着一家盗版店,我的大部分打口唱片和欧洲电影的影碟都是在那里买到的,更早时,还在那里租过录像带。那间地板晃晃悠悠的幽暗房间,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旧纸板箱,就是匮乏时代我精神维他命药罐的模样。
  现在要说八十年代是旧时代了。九十年代已与租界时代的上海在物质和物欲上对接,完成了血缘上的回归。
  现在弄堂里多了一间私人照相馆,专接领事馆签证照片的生意,在店主那里能看到所有附近领事馆签证照片的告示纸,店主是个小个子的上海人,稀疏的短发梳成六十年代时髦上海少年的飞机头,我有时猜想,他少年时代大概就是热衷拍照片的人,他那个年龄的人,对精密的科技产品有一种从现代主义传承下来的崇拜,以此为时髦。他为人客气周到,也很精明。
  再往前走,就经过原先的神学院了。在一间底楼的房间里,还能听到有人在练习钢琴。多年前,《上海的风花雪月》刚出版时,我哥哥的小学同学曾辗转联系到了我,他特地要向我指出一个资料上的错误。我写到这个神学院的前身是小天主堂。他说应该是基督堂,而不是天主堂。因为他的父亲就是那个基督堂的牧师,他家一直就住在教堂后面。他居然还是我哥哥的小学同学,他居然小时候还到我家来过。住在五原路后半段的阿四告诉我,我一定是将五原路后半段的那个天主堂与这条弄堂里的基督堂搞错了,他家对面的,是个小天主堂,有个外国嬷嬷。“教堂的地板真干净,我记得小时候走在上面,一步一个灰脚印,觉得很惭愧。”阿四说。我记得什么?我依稀记得我家对面的基督堂里,有块长长的花玻璃,上面有天父的像,长长地张开他的怀抱,但脸色并不慈爱。现在还有人在同一架钢琴上练习哈农,但我想,一定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练习哈农的人了。现在,一间补习学院代替了小神学院。
  越过永福路上的老公寓,到武康路,去看我的罗密欧的阳台。从我的少年时代开始,有阳光的日子去看一看那个常春藤缠绕的阳台,就是一件愉快的事。三年前,一家报纸的记者辗转找到我,说起那个阳台。她告诉我,有一个台湾人买下了那栋楼,正大肆改造。周围的居民不忍看到“陈丹燕书里的阳台”被摧毁,便写信到报社求助。报纸因此做了追踪报道,这个阳台竟就这样保留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优美地悬在武康路上的阳台,不光是“我的”,也是许多别人的。这个阳台并不属于我们,但在心里,它却是我们家园的一部分。阳光里的小阳台是如此美丽。我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无数次经过它,那时对住在里面的人还有许多想象和期待,当看到里面的白窗纱被撤下了,还会感到不快,就像自己家的窗上光秃秃的一样。但这次,我发现自己可以单单就是喜欢这堵墙,这个小阳台,这个梧桐树后面的街景,感受到自己心中对这个街景的归属感,那是一种可以放心将自己的后背靠过去的感觉。有过搬家去陌生街区的经历,我这时感受到人们对自己心中的归属,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是多么想护着它,多盼望它能永恒。。 最好的txt下载网

街道十年记(2)
武康路在冬天仍旧像一只吊在淮海路上的灰色袜子,带着某种多愁善感的气氛。在那里,我想起了我被偷走的旧脚踏车,写《上海的风花雪月》的时候,我骑着它经过许多街道,我想起我的孩子那时很小,她在后面的车架上坐着,抓着我照相机的带子。我想起了我的照相机,它如今已经报废了。我将它放进一只白色的盒子里收着,不愿意丢掉。罗密欧的阳台被新房主用篱笆遮起来了,我站在高墙下,心里恼怒,就像被动地陷入一场三角恋爱。
  新乐路东正教堂里的证券交易所关闭了,我为此高兴过,可它很快就成了一家台湾人开的西餐馆。他们装修的时候我曾去过,亲眼看着他们将祭坛改造成一个放乐队的小舞台。我站在工地上,看着工人们在祭坛上施工,深感受到伤害。我曾幻想过人们也许会将它改造成一个东正教神像博物馆,或者白俄流亡上海生活博物馆。少年时代,我们这个街区的大多数孩子,都以这个美丽的蓝色洋葱顶建筑为背景照过相,不知在多少人的私人照相本里,还郑重其事地保留着它的身影。它是我们少年时代幻想世界的维他命,当它具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