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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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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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它是一种年轻的标志。那斯文与木讷,旧式的装束,和旧旧的黑白相片里的沉郁契阔,原来全是做出来的。再细看,那一对孩子的老照片,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那种辽远的茫然和体面,要不是实在从心里眷恋那个年代,也做不到这样。1995年张艺谋和陈凯歌在上海拍摄两部描写旧上海故事的电影,也没能洋溢这种东西。
  这里的老板是一个旧货商人,专收旧上海的旧货,这里的掌店就是这一对年轻的男女。这里到了晚上要预先订位,许多从公司里下了班的年轻职员爱来这里消磨晚上,许多青年人来过以后,纷纷写文章介绍这里,他们迷沉在时光倒流的恍惚里。台湾的电视台,香港的电视台,新加坡的电视台,都来这里拍过专题,他们看到了上海的鸳梦重温。而真正经历了十里洋场的上海老人,住在老公寓里、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牙医生,下午三点在瘸了一条腿的小圆桌上慢慢喝一杯奶茶、吃用茶泡软了的沙利文小圆饼干的老人,却笑了一下说:“七十年代的人,用什么来怀三十年代的旧呢?他们又知道什么?”八十岁了的永安公司郭家小姐,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在三十年代开着自己的美国汽车的上海名媛,在她桌布老化发硬了的小圆桌前,摇着一头如雪的白发,说:“那个时代早就结束了,不会再来了。”
  对1931年的怀旧,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用一小块一小块劫后余生的碎片,努力构筑起一个早已死去的年代。
  柜台里的电话响了,那个头发中分、让人想起清秀的汪精卫来的男子开口说话,听上去,是什么人在预订晚上的桌子。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个扮了男装的上海女子,声音细弱。我大吃一惊地看着她,而她微微侧过头去,像是恼怒了。
  

裘德的酒馆
如果是从东面去裘德的酒馆,要经过襄阳路上的东正教堂。如果从西面去裘德的酒馆,要经过一个用低矮的铁栅栏围起来的街心花园,铁栅栏上漆了绿色的漆,要不然,就很像俄国墓地里的栅栏。裘德的酒馆,本身是一个从防空洞改装的酒馆,一路走下去,要过一个长长的、亮着白炽灯的窄走廊。听说,有一个法国人,到了上海,娶了一个上海姑娘,用很便宜的租金,租了这个修好了从来没有用过的防空洞,按照法国街角小酒馆的方式,开了这么一家小酒馆,在天花板上挂着没有剥掉壳的玉米和红辣椒,卖热乎乎的比萨饼。
  到裘德的酒馆,如今不容易找到那个法国人了,他们说,他靠这个小酒馆赚钱赚得不认识家了。告诉我这个的,是个中国人,他喜欢所有新鲜的东西,是上海的男人里面,第一批在脑袋后面扎一个小马尾的人,又是上海第一代为外国大公司的上海办事处做总代表的人,为了那个有高薪的工作,他剪掉了他的长发,用白金的袖卡,扣住自己的白衬衣。他知道所有上海外国人爱去的地方,甚至还知道,在香格里拉工作的一个美国人,他说的一口上海下流话,是跟上海*学的。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惊奇的微笑,对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本书,《旧上海的故事》,说四九年以前的事情的,那上面说,上海那时候是西方冒险家的乐园,他们拿着一只破皮箱踏上上海,来上海发财,成了百万富翁。”
  “对,”我说,“四九年以后,中国人民把他们都赶走了。”
  “他们现在又回来了。”他用手点着裘德的酒馆的那块地面说。
  可是,他并不喜欢那些外国人,他说:“我们做的是一样的工作,可是,我拿的是当地雇员的工资,他们拿的是海外雇员的工资,比我多三倍。他们比在他们国内本部工作的工资,要多一倍。这些来上海的外国人,发财了。”
  第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了裘德的酒馆,走在空而长的走廊里,就听到有音乐从前面传来,还有融化了的忌司那既臭又香的气味。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暗暗的、可是并不暧昧的地方,又闻到了体味和香水混在一起的气味。
  有的桌子上的人,好像是在等人,所以我们一进去,就看看我们。
  桌上点着一支细蜡,照亮桌上人的脸,放眼一望,中东人卷卷的像乱钢丝一样的大胡子,非洲人发黑的大嘴,高丽人的细眼睛和眼睛里杀身成仁的凶光,南美人不安分的绿眼睛,真的是什么人都有。比起来,那金发蓝眼睛的人,倒没什么了不起。
  有个人远远地向我打一个招呼,一看,是从前认识的一个学汉语的学生。我以为他回欧洲去了,他说不,他学完了汉语以后,到上海的一家外国电话公司找到了一个工作。然后,他发现上海是一个大银行,可是不知道怎么走进去。于是,他回到大学里去学了一年经济系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正式开始做生意。他在上海租了公寓,把欧洲的太太也接来了,买了一屋的中国古董家具,他们如今睡的,是一张从北京买来的一百多年以前的大鸦片床。
  说着,他等的人来了,来的是一大群荷兰人,头上戴着尼龙的大鸭子嘴,那一天正好是欧洲足球赛,荷兰和德国踢,在上海的荷兰电话公司的荷兰人,和“上海大众”的德国人,约好了到这里集合,去看电视。
  裘德的酒馆那么响的音乐,六十年代的欧洲音乐,都被他们的声音盖下去了。
  有一天,在裘德的酒馆前面的小花园前,看到一对外国人在吵架,那女的把嘴闭成了一条线,鼻子尖得像剪刀,那男人则气得眼睛眉毛全都白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外国人在上海的街上,已经不再因为太多人要看他们而小心仪表、脸上要像皇帝巡游一样地笑了。现在他们多得没有人要看,他们也胆敢在街上吵架。
  后来,和一个比利时人约见面,那个人在电话里说,就到裘德的酒馆吧。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那是在上海的外国人约会的地方,就像我们在欧洲的时候,有事情约人,就说,到广场的鱼喷泉前见一样。
  那天去得早了,酒馆里没有什么人。对面的小房间里,有一个人在独自玩飞镖,他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穿了美式大花裤衩,那是白领在休息天的打扮。他手里拿了一大把红色的飞镖,一个一个,无声地向靶心飞过去。
  我自己找了一个长桌坐下来,对面墙上有一块黑板,上面写着这个周末的惠价菜,那大而笨拙的英文字,是真正的外文字,中国人写的可比它们秀气多了。
  慢慢地,看到我坐的桌子深处,有一个人已经坐着了,面前放了一个杯子和一瓶德国啤酒。他把桌上的蜡烛放得远远的,所以我看不清他。
  他说“嗨”。他是芬兰人,到上海来做船生意。他们那里冷,所以他长得有两米高。
  我说:“你想家吗?”
  他说想。可是他自己要出来工作,从前他在美国,后来又到了香港,又到了澳洲,现在又是中国。可是他说他愿意在外面,他没有自己的家,所以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每到圣诞的时候,回到家乡去,看到自己的朋友在老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在老地方,他们都在等着他,那才是好感觉。
  问他为什么到中国来,他说一是为了海外工资,一是为了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一次,比花钱当旅游者有意思。只是,他没有想到上海会像百十年前的欧洲。
  好久,我等的那个比利时人才来,他说,他忙得一个星期要工作六天,只有星期天下午的几个小时,到外滩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在欧洲,他只要工作四天半,星期五下午,办公室里就不工作了。“挣钱挣疯了。”他说,“我们被上海人同化了,东方人那种工作狂。”
  那天是周末,到十一点以后,裘德的酒馆的跑堂的,把桌子都推到一边去,腾出好大的地方,让大家在中间跳舞。外面则停满了亮红灯的出租车,一直排到小花园那里,等从地下上来回家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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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酒馆(1)
雨下湿了方格子的人行道,在路灯下闪着小水洼的光亮,空气冷而潮湿,里面有被又冷又湿的连天小雨淋透了的树皮和落叶的陈腐气味。街上有车子开过去,雪亮的车灯照亮了浮在街道上的雾气。街拐角的地方,有一个爱尔兰酒馆亮着灯,蓝色的窗子上人影憧憧,有一个绿色的后背在门那儿掠过去,那是穿绿衣服的酒保托着大盘子上菜,上面的白瓷钵子上盖着盖子,里面是爱尔兰炖羊肉。那刚刚加完班的人,又冷又乏,眼窝都青了,还没有吃晚饭。
  推开门走进去,暖气和着食物的气味迎过来。吧台深处,酒红色的老墙壁和褐色护壁板前面,木酒桶,航海的长望远镜,和几个世纪以前用的航海地图下面,旧旧的鱼网边上,有三个男人坐在高凳子上,一个吹笛,一个拉手风琴,一个抱着吉他,奏出热烈而单纯的爱尔兰舞曲。那里围了一大圈人,找不到桌子坐下,于是都在墙角站着,喝黑啤酒。吧台里面一个金发女子在盛蘑菇沫子浓汤,钵子边上放了爱尔兰黑面包,结实的褐色面包片散发着麦子粗糙的清香。那女子的脸颊和嘴唇鲜丽欲滴,就像从乡村来城市不久的英国姑娘。那穿绿衣服的酒保端着羊肉,咚咚踏着木头楼梯上楼去,楼上的灯光照亮了他已经秃了的、粉红色的头顶。
  楼上有人在玩桌球,边上围了一些男人,穿着毛衣或者牛仔衣,手里握着黑啤酒的大玻璃杯子,因为天气的关系,他们白色的脸上开始变得有些苍白了,欧洲人的皮色一旦苍白,就让人觉得他们像要化了的冰山一样。和楼下一样,放眼一望,看见的都是欧洲人,听到的都是英语。
  到楼上的围栏那儿,才找到两把凳子落座。安顿下来看到边上靠着一个脖子红红的大胖子,嘴唇上留着麦色小胡子,把快喝光了的啤酒杯子靠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出神地看着人拉那放在腿上的手风琴,一脸落寞而无聊的晦气样子。
  你以为这是英国的什么地方?不是,这是一个秋夜,在上海桃江路。从路上不见人的雨夜里走进这地方,真的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中国。
  如今来上海谋生活的欧洲人真的是多起来了。十多年前,上海的外国人大都坐在大玻璃前放了国际旅行社的牌子的汽车上,花花绿绿的,散发着不是花露水的那种香气。在南京路的工艺品商店外面,马路上总会围着一些人看他们,上海人好奇而羡慕地看着他们。那种默默的眼光真的能抹杀人的自知之明,何况人在旅途中,远离了日常生活。于是,就连里面个子小、身体胖、头发少,总之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位,都做出亲王的样子登上车去。我理解他也是不得不这样,要不然所有中国人,包括他自己,全要失望的。外国人太少了,怎么可以不与众不同。现在不同了,现在欧洲人重新找回多年以前他们爷爷这一辈发过财的城市,一个个,一群群,又拎着各种各样的皮箱来到上海。
  听说他们对上海有着世代传下来的好感,在他们欧洲的老家,他们可以找到六十年以前长辈从上海带回去的明信片,宽阔的外滩,沿江而立的雕像,就像波罗的海沿岸的城市。而这些明信片,如今在上海已经很难找到了。在家乡的日子里,他们就隐约听到过上海欧洲人的传奇故事:在上海发了财,在上海遇见了心爱的姑娘,在上海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奋斗的机会,在上海过上了高人一等的生活。甚至还有只凭着一张欧洲人的脸和一个贵族头衔,可以在上海最豪华的饭店里白住,在上海最美味的餐馆里白吃,而没有人怀疑这个人是否付得清账单,直到几年以后东窗事发。虽然大多数人不会这么做,可听上去还是让欧洲人舒服,像是有个喜剧等着你似的。

爱尔兰酒馆(2)
于是他们就来到上海。来上海,当然为了挣钱。有英国人说他只要能挣到他在英国想要挣的钱,马上就回家,上海的死活不管他什么事。大概来到一个陌生城市谋生的人大都会这么想。可慢慢的,混得不那么好的,就回家去了,真在上海找到了自己生活的,就不愿意回欧洲去,因为他们在自己的国家不那么容易找到自己想要的位置,而在上海,似乎事情就变得容易一些了。上海的确像一只睡狮,一旦醒来,就充满活力,连空气里都有机会的气味。上海又像一条家狗,对自己认同的人非常亲切慷慨。
  十九世纪初年,来上海的欧洲人在东大名路上开出第一家欧洲式的酒馆,此后一百年,是上海门户洞开的时代,最多时,在上海有十二万常住户口的外国人。他们给上海带来了电话、汽车、染料、贸易、香水、玻璃*、机器、鸦片、咖啡、沙发、照相机和柯达胶卷以及陆陆续续的整个西方文明,还有洒着血污泪水的通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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