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就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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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就是故乡-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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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是一朵美丽的花,尚未绽开就被死神掐去。在流着汁液的断茎上,我后来只能以想像接续着无数个可能。他长得太英俊,太讨人喜欢,成人后也许经不住诱惑,比如异性。没有贫下中农的出身,又过于艺术气质,想像力过于丰富,在以后迅速变得严酷的社会里显得不合时宜,完全可能不能为那个时代所容。也许他可以无比的柔韧承受住磨难,走出那个时代,成为一个能工巧匠,一个艺术家,一个政治家。也许,他因为过于聪明、敏感变得特别容易受伤而颓废,性情古怪。但是他死了,他前面那扇装有无数可能的门永远地关闭了,让一切可能成为不可能。
  哥哥以一小段近乎完美的生命征服了他接触过的几乎一切人。他吸纳了人们太多赞许的目光,让父母十分的满足。因此我就一直感觉自己活在他的影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即使人们知道我,也是作为他的陪衬人出现。因为我提前上了学,好动、贪玩,一学期没读完课本已被我用铅笔戳了个对穿的大洞。哥哥的优秀和得宠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生出罪恶之花:嫉妒、心态不平,甚至偶尔在心中闪出假如没有这个哥哥多好的想法。所以哥哥死时我好像并没有流泪。我的眼泪是我听到母亲痛不欲生的号淘大哭后被引发的。但是后来我还是真正地害怕了,因为我真实地知道哥哥死了。在金华牵着我蹒跚走过小巷的哥哥,那个经常给我讲故事的哥哥,那个不久前还蹚着冰冷刺骨的河水背我踩滩过河的哥哥,已经被装进了一副小棺材埋到了牛头山的黄土之下,陷于永远的黑暗。我的生活立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我还感到哥哥的死与我有关。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杀害哥哥的凶手。
  不过,父母还深陷丧子之痛,我已经在收获着哥哥让出的那一份父母之爱。他用过的钢笔,他拥有的小人书,已成为我的拥有。哥哥作为老大的位置也被我及时填补,弟弟对我的称呼很快从“二哥”变成“哥哥”。后来出生的妹妹,更不会质疑我作为大哥的合法性。因此对失去哥哥的忧伤和嫉妒哥哥的悔恨,很快就被成为长子的快意抵消,甚至大有盈余。但是,我从此不吃桑葚。我觉得那凝血一般的颜色就是死神嘴巴的颜色。。 最好的txt下载网

兄弟(3)
收去哥哥性命的老桑树被人们报复性地连根挖掉。钵碗大的树干被用于修补梓江河上的渡船。有人说是做了舵,也有人说做了插杠。若干年后那渡船神秘地翻沉,造成数十人死亡,震惊全国。事后我曾专门从绵阳赶去现场,看到闯祸的渡船翻扣在岸上,像是一具打捞上岸的尸体。但是我没能在渡船上找到那棵桑树的任何存在。关于哥哥的印像是浑沌的。弟弟则活在我清晰的记忆里。
  弟弟大约是上帝最不喜欢的孩子。他的磨难始于生命孕育之初。妊娠期间,母亲常常腹中剧痛,生活困难又导致面黄肌瘦。从射洪到绵阳的庸医分别诊断为胃炎、肠炎、肿瘤和贫血,就没有想到一个育龄妇女最有怀孕的可能。西药大把大把地吞,中药一罐一罐地灌。人家的母子是用蛋白质、维生素来滋养,我的母亲和弟弟消受的则是化学药剂和奇奇怪怪的植物汁液。等到证实是怀孕时,父母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想让弟弟的生命旅程就此紧急刹车。坠胎药一次次地吃下去,弟弟却赖在子宫里不愿出来。于是,这个经磨历劫的孩子九个月后奇迹般地降临人间。然而那时的共和国连同她的子民们,尤其是农民,已经被大跃进折腾得奄奄一息,这正好又他赶上。
  哥哥过于强势。弟弟在我面前又过于弱势。他两岁才会说话,三岁才会走路,一直瘦弱。等到他到了可以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时候,我已作为他的保护者、启迪者、给予者、规范者,有时还作为恶作剧的施予者出现。他与妹妹一样,是在我的背上慢慢长大的。是他的弱势垫高了我的强势。
  那时吃肉是最奢侈的事情。我对于从毛主席到历代皇帝幸福生活的想像力,可以抵达的大约也就是天天吃肉。面对一盘肉,要抗拒它的诱惑是痛苦的。年龄渐长,在母亲的调教下,我已经具有了一些哥哥的优点,比如礼让。家里吃肉时我的礼让几乎就有了圣人的意味。当然这仅限于吃肉过程的最后阶段。盘中只剩下最后几片的时候,我总会夹起来放进母亲碗里,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懂事。但母亲总是毫不犹豫地又夹给弟弟。最可恨的就在于,弟弟非但不给母亲夹肉,反而毫不犹豫地立即将肉送进自己嘴巴,不管一片还是几片。看到弟弟嘴里咂巴咂巴地吃着,油光闪闪,眼光满足而贪婪,我顿时有了巨大的挫折感。气急败坏,恨得咬牙,恨不得立即搧他的耳光。不过碍于母亲我只能隐忍,另寻机会再作修理。
  我修理弟弟一般是训斥,有时则是制造恶作剧。比如弟弟进门前在门楣上方放一个撮箕,里面甚至还放了渣灰,他推门时自然就砸落到他的头上。比如由我示范踩一个只剩下竹框的筛子,告诉他很好玩的,他信以为真,使劲一踩,竹框弹起来打到膝盖,痛得哇哇直哭。在此之后,我往往又去笼络他,使他既吃了亏又不再告状。
  我与弟弟也有过快乐的时光,那就是一起挤在父亲的膝上听故事,由我领着进城过寒暑假。稍大,我们兄弟有时还会到绵阳,在舅舅、姨妈家住一阵子。在绵阳、成都有亲戚并且去过,这会增加他与同伴相处的资本。他也像我一样进城上学,我骑自行车载着他往乡下老家走时,我们总是在畅想中行走,在未来的蓝图上行走。那些蓝图上都放着自行车和猪肉。一辆自行车和一碗肉,对我们兄弟而言,就是在黑暗的隧道尽头候着我们的阳光。接到弟弟的死讯时我正在歌厅。这是当时一个饭局之后的必然程序。正轮到我唱歌。我投入地唱着《像我这样的朋友》。风雨的街头/招牌能够挂多/唱过的老歌/记得的有几首/交过的朋友/在你生命中/知心的人有几个……手机震动之时,我才唱到“当你陷入绝望中/记得最后还有/像我这样的朋友。我把电话掐断,它又开始振动。掐断,振动。掐断,振动。当我不耐烦地接听之时,只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陈伟已经去了。弟弟辞世之时我却在笙歌之中。这像我童年时针对弟弟的那些恶作剧一样,成为我背上的终身芒刺。。 最好的txt下载网

兄弟(4)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间的大悲大痛。但我见到的父亲比想像的显得平静和坦然。弟弟一直是在他忧虑的目光中走完人生的。糖尿病折磨了弟弟多年,他已是一只盛不住水的桶,生命一点一点地从中漏掉,直到彻底干涸。父亲经历了丧子、丧妻再丧子的一连串打击。尤其是弟弟之死,他早有预料,巨大的打击已作为长期的忧虑提前释放。这好比是一场能量惊人的大地震,其能量在爆发之前就被一连串的小震消耗。
  本来弟弟的生活已渐入佳境。参加了工作,娶妻生子,分了新房,新华书店的领导也挺厚道。但有自行车和肉的日子来得实在太晚,只是他命运的回光返照。弟弟最初工作在一个招待所。那里的头儿绝非厚道之人。她从川剧团打杂一下子出了人头地,把一个小单位的经理当得很像回事。弟弟勤快。录像通宵达旦地放,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电工。但这些都无法成为他生存的保障。
  一天招待所发生了一件与弟弟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一旅客声称他在房间里被盗,损失好几百元。经理把弟弟作为主要嫌疑人。这下子把弟弟完全打懵了。他身体羸弱,智商只相当于小学毕业生,所以他没有智慧和口才替自己辩白,也没有坚强的意志坦然面对警察怀疑的目光,他更没有手段可以去讨经理的欢心。总之他是彻底投降了。但投降了命运并不放过他,精神崩溃,接下来就是糖尿病。得了病的弟弟更加虚弱。他控制不了自己的食欲。他偷偷地吃大碗大碗的干饭也填不满欲望,更筑不起一道阻击疾病进攻的防御工事。
  父亲不止一次陪护弟弟坐长途汽车去成都就医。一个退休老人的远行本该有人陪护的,但他这时与弟弟把角色颠过来了,他成了弟弟的保姆和仆人。长期照顾病人,使他成了合格的保姆和护士,甚而称得上糖尿病专家,也把他训练得特别有耐心,有一副好脾气,还有对灾难降临的见惯不惊。
  往返成都的道路漫长曲折,坎坷,凹凸不平,望不到尽头。灰尘漫卷,将车子罩住,让它无法冲出无法摆脱。我想,这恰似父亲当时的心情。
  后来我才明白,死神随时都栖息在我们周围那些暗角,手里捏了无数未填姓名的空白死亡通知书,只要它看谁不顺眼,也许是他老态龙钟,也许是他太丑陋,也许是嫉妒他的完美和幸福,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它不高兴时正好被它瞅见。总之,它会一把将他揪住,不由分说,扔进黑暗的地狱。哥哥和弟弟,正是是这样的可怜人。我与弟弟在殡仪馆里见了最后一面。那只是他最后一次歇脚的地方。他脸上被化了浓妆,像川戏里的小生,但没有小生那滴溜溜的眼神和丰富的表情。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表情的能力。但是,大约是死神已经完成任务远去了,这里并没有感到死亡气息的弥漫。还让我稍感欣慰的是,弟弟是突然咯血而死的,他应该没有感觉到死神的威胁。他也许会认为这不过是又一次发病而已。也许他当时还满心欢喜,因为他住院,妹妹给了他零花钱,他却跑到商场亲自为自己买了双皮鞋。此时,这双皮鞋正锃亮地穿在脚上。此时,他显得比什么时候都有尊严。
  我目送着弟弟被送进了炉膛,随即被大火吞没。笔直的烟囱像卫星发射中心的火箭耸立在基座上。烈火熊熊,从高大的烟囱里发射升天的是弟弟的灵魂。因此,当弟弟身体变成火炭,在一个铁箕里闪现出耀眼的火红然后讯速暗淡下去,成为一小堆白色的灰烬之时,我坚信这已经与弟弟无关。
  哥哥走了。弟弟也走了。他们是划过我天空的两颗流星,耀眼出现又倏忽消失。但他们在我心中留下的划痕却永不磨灭。我不止一次地梦见他们。梦应该是冥阳两个世界交界处的会客厅,是上帝给我们的补偿,让我们兄弟得以在那里延续着过去的亲情。只是,梦中的哥哥永远比弟弟还年轻。
  今夜,哥哥和弟弟又一次照亮了我的天空,同时在心中引起经久不息的疼痛。我本来是应该为他们焚上香炷的,但按家乡的风俗这时已禁忌烧香。所以,我只能在全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写下这些文字。当我在纸上划上最后一个句号时,神思恍忽中,我发现我这些文字次第飞离纸面,化作一缕轻烟,飘逝于苍茫的夜空。
  

父亲的文化大革命(1)
风暴始于温馨之夜
  冬天的乡村,天黑得特别早。这是1966年底,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冬夜。母亲在做晚饭,灶火随着风箱的抽动乍明乍暗,映着她平静的脸有节奏地闪现。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狗咬,我家的门嘎地一声被推开,父亲挟一股寒风跨了进来。父亲工作老忙,难得回一趟家。县城距家三十多里,还隔了一条河。那时的乡村不通电话,所以爸爸的回家常常就出乎预料,给我们带来惊喜。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回几样让我欣喜的东西:连环画、糖果、文具或者是衣物。有时还提回鱼、罐头或者肉之类。这是一家人的节日。他今天几乎没有带回什么东西,但是却比往常显得还要兴奋——因为他左臂上戴了个红袖套。他将袖套取下来,让一家人珍宝一样欣赏。袖套丝绸质地,手感温软。我至今还记得,上面印着“毛泽东思想红卫军擎旗战斗队”。字分三排,白色。“红卫军”三个字特别大,是毛泽东的手书体。父亲两眼放光,颇得意地向我们讲述城里新近发生的事件。“毛主席”和“*”作为关键词,频频出现,让他的脸色更加显得自豪和庄严。
  今天我在双溪街头也看见了两个戴红袖套的红卫兵走过。虽然不过是两个毛头小伙子,仍然吸引了整个小镇的目光。因为他们背后似乎就是北京天安门,站着毛主席。他们代表了最高级的时髦,最神秘的力量。不过,他们离我实在遥远。现在戴红袖套的父亲就在我身边,我还把他的红袖套取下来,套在了自己的手臂上,睡觉也舍不得取下来。
  *,中国现代历史上最轰轰烈烈最影响深远的社会大动荡,就是在这样一个温馨的夜晚,以这样的方式,在我这个小学二年级学生面前拉开了序幕。
  父亲的造反
  双溪街头出现的红卫兵,就像两粒火星落到了干柴堆,立即燃起了冲天大火。小街上天天都像在逢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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