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 第1部分

缘起
终于可以在黑夜里流淌文字，因为只有在夜里才能释放心灵的隐秘。

　　那条黑色的小鱼终于被捞出来了。

　　它蜷曲着，用最后的顽强来维持着生命。它被放到一个小容器中，任其自生自灭。生命总是这样，既渺小，又伟大，于人，于动物，于一个最最微小的生灵。

　　小黑鱼蠕动着，艰难地呼吸，每一刻都在等待轮回的来临。它曾经很漂亮，在水中柔美地游弋，它曾经很快乐，灵活，在日出日落间让一池清水涟漪满波。我不知道被豢养是它的幸运还是不幸，我只想让它，尽可能地活下去。

　　生命的脆弱，美丽，苍白，不是轻易可以被忘记的。

　　
　　那天坐车，经过新修的永定门，在阳光下孤独地伫立着，苍白而软弱地望着愈见消瘦的草坪。尽管花纹雕饰与老城门无异，但是，缺少了历史的打磨，它的苍冷昳丽，竟然变得那样没落颓唐。

　　
　　永定门系北京明清外城城门之一，是北京外城7个门中最大、最重要的城门。明代北京城的中轴线南起永定门，经正阳门、故宫、景山北达钟鼓楼。复建后的永定门城楼，将成为北京城南端的标志性建筑。《明史地理志》载：“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筑重城，抱京城之南，长二十八里。”永定门即为此时所建，它前有箭楼，后有城楼，中间为瓮城。

　　
　　只可叹这当年的风采，永不再现。

　　我突然想起了抑郁在乌苏里雅台的丰绅殷德，曾是那样一位容止雅丽，风姿绰约的青年，与固伦和孝公主的青梅竹马，赢得了多少艳羡和祝愿。然而，世事难料，他的满腹才华，满腔热血，埋葬在了寒冷萧瑟的乌苏里雅台……那样的晦涩冬日，一个面容清秀苍白憔悴，神情端凝而忧郁颓废，眉宇间隐约衔着一丝悲天悯人之情的秀美青年，静静地消逝。我想像，在这个冰冷苍凉的城楼上，青年遥望着他的京城，清俊如凝脂的面容，不再有泪。他一天天地绝望下去，直到一滴殷红悄悄地滑落朱唇……

　　有多少这样形容风雅，孤傲飘逸，恍若璧人的青年，用最冷艳高贵的容止，定格在历史的长河中，忍凝眸，思悠悠。他们曾风采怡然，一觞一咏，自在逍遥，也曾风云叱咤，气定神闲，更曾倾倒城国，风华绝代；他们用最美丽的传奇，成为时代难以忘怀的印章……

看杀卫玠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世说新语》容止第七

　　那是一个苍茫的秋末，雾气飘摇，冷雨霏霏，已然近冬。周围的街道两侧，尽是落叶纷纷，行人匆匆，低头急急走过。远处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咿咿呀呀近前，却是一列行仗，将士们个个面色僵冷，如同金人石像，缓慢移动。队伍中有一辆锦缎华车，仔细看时，竟是一位璧人。肃穆端庄，眉间一股睿智之气，却是面色凝重，让人突觉一紧。

　　这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如玉如霜，美目流盼，若龙游神往，红唇点绛。与玉面相衬，不觉更为*。细观时，天然一段袅娜韵致，全在这似病似疾的态度上，宛若阆苑仙子。安静的神情下，幽幽地竟有一丝阴云。

　　“快到下都了罢？”

　　“公子，已至下都城门。”

　　“哦。”

　　如清泉一般缓缓流出，声音轻灵而虚无。想不到这就是曾经令人绝倒叹服的名士。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令队伍前行。眼前雾气中的便是了罢，他这样想，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竟有些湿润。白色、红色的花瓣随着风落下来，洒在他的身上，踏莎无声。

　　“公子累了罢。进城之后，就歇息罢。”

　　“便好，进城罢。”

　　穿过沉重的城门，却发现云开日出，众人不觉长舒一口气，从豫章过来，总算见到灿美的阳光了，大家脸上不在阴冷，多少露出了笑容。小城被人马的声音惊醒，在城中游走的人们略带惊疑地分列两侧，静静地注视着队列经过。

　　“啊，那不是卫公子么！”

　　“是啊是啊，难得一见啊，卫公子！”

　　“卫公子……”

　　“果然真名士，此生无憾矣。”

　　“这是当年在羊车上的璧人么，这是善思辩的少年么？”

　　人潮中的私语声越来越大，人们也因这突然的发现而越聚越多。他听着这嘈杂，不觉眉头紧蹙。眼前似乎出现一片空洞来，那是与乐广谈梦舌辩名家的热情么，那是挥剑血腥火光动荡的时光么，那是那个曾经满腹壮志精于玄理的少年么……

　　一切都那么切近，一切又都那样遥远，所有的故事都变得苍白惨淡，所有的风华绚丽都去而不返。煊赫的家族，清丽的容貌，敏锐的头脑，一切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太阳终于完全摆脱了水汽，高悬云天，随着人们火辣辣的目光，伴随着越来越多的追随者，街边的楼台纷纷支起窗，心波荡漾的佳人，紧紧注视他的方向。

　　“怎么回事？”

　　“大家都想一睹公子的风采啊，百姓纷纷在街上等待公子。”

　　“让他们都散去罢，我累了。”

　　“是。”

　　前面的随从试图驱散越聚越多的人群。他看着，下面为他激动，为他落泪的人们，心里起了一丝涟漪。目光所及之处，激起一片惊呼，他垂下眼帘，眼前一片模糊，四周寂静下来，那些跳动的、忘乎所以的身影，却都一下子消逝了，缥缈了，冷却了。他空空地望着一处，而那个方向，也有一束明亮的目光盯着他，他毫无觉察。

　　“公子，到了，请您下车罢。”

　　
　　他下车，脸色苍白地令人心痛，他径直走进书房，坐下，有人过来，立在一侧。

　　“你们都下去罢。”

　　“公子是不是不舒服啊，您……”

　　“不要说了，都下去罢。”

　　众人退出，他执起笔，铺好纸，想写下什么，却突然觉得无从下笔，一片虚无。　再醒来时，周围氤氲着柔和的烛光。

　　“公子，好些了罢。”

　　他没有作声，只是隐隐有一滴泪珠，顺着柔软的发丝滑下。沉吟了一会，爱怜地望着他周围的一切，“我要溶化到这秋叶之中了。”

　　
　　窗外倏地风起，刀锋般的月牙隐去，暖红的烛光突然安寂下来。

　　
　　后：在翻看魏晋的文化历史时，卫玠的故事让我觉得最有神话感，在那个*的时代中，名士的人生往往是赋予悲情。他们在不断变换的政权中努力地挣扎，妄图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却在这种努力中功亏一篑，牺牲在伴随而来的杀戮中。或许因为此，他们才有了那么多*后世的作品和人生箴言，而卫玠，却没有任何传承今世的作品和作为，仅仅留下了“看杀卫玠”的惨淡和无法想象的容颜。也许，这是那个血腥瑰丽的文学时代留下的传说，是飘逸狂放的魏晋士大夫们留给后人的极致形象。

　　
　　我在孤独的黑夜里注视。穿越千年，等待人群中间那*超然，令人心痛的眼神。　txt小说上传分享

长河落日
“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而可迎之耶？”　

　　——《三国志·吴书·周瑜传》

　　堂外阳光高照，狼牙旗动；堂内，意气风发，一身白袍，衣袂飘飘，少年站在大堂中央，面向一紫衣少年，语调激昂，慷慨壮烈；两旁臣子不由地心头一紧，几个甚至用袍袖擦拭着汗水，战战兢兢地分列两旁，唏嘘不已。少年的声音重重地砸在他们的头上，他们开始慌乱，开始惊讶，开始悲凄。紫衣少年的面色突然由忧郁转为喜悦，眼里甚至有了一点泪花。

　　“好，太好了！”

　　“将军，战与不战，请您速速定夺！”白衣少年一脸的镇定，使那些臣子们相形见绌。

　　“主公，曹操雄踞江北……”

　　“主公，我军寡弱是实，若此战失利，必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啊……”

　　“哎，公瑾年少啊……”

　　
　　下面议论纷纷，昏乱沉沉，大家面面相觑，但没有人能够站出来。

　　
　　“不用再说了，从今天起，我誓与曹贼决一死战！”紫衣少年斩钉截铁。

　　
　　白衣少年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轻松的微笑，甜蜜而迷人。

　　
　　“乃取蒙冲斗舰数十艘，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先书报曹公，欺以欲降。又豫备走舸，各系大船后，因引次俱前。曹公军吏士皆延颈观望，指言盖降。盖放诸船，同时发火。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败退，还保南郡。”

　　——《三国志·吴书·周瑜传》

　　惊涛拍岸，丝竹鸣噎；火光殷红，长河落日。从白衣少年纤长的手指间，流淌出清澈的乐曲。与之相伴的，是烈烈风声和激战的嘶吼。乐曲静谧自然，如竹林中的私语，像晨雨的清新，最是一段似水晶莹的菡萏缓缓盛开，仿佛琥珀杯中滑落的美酒，一丝一点地，沁入心田。火光映红了少年秀美的脸庞，从上面读出的，是陶醉，是娴雅，是幸福。

　　
　　杀声阵阵，战鼓高亢，青色旗帜渐渐充满了视野，黑色旗帜覆盖了曾经如碧玉般湖面，血色涨起，生命易逝……

　　
　　琴声倏地由平静变得激烈，急切紧迫，像一捧银珠洒落乾坤，像一条飞鱼分开水面；如少年将军跨马厮杀，刀剑相间，寒光阵阵；像胡地的舞者蹁跹妩媚，觥筹交错，花瓣纷纷。在一串变奏之后由低到高螺旋般急速上升至顶峰时刹然结尾。素手已止，琴弦寒颤，音符在弥散着些许血腥气息的风中摇摆，神秘而肃杀。

　　
　　等待了许久的军校终于上前，“都督，我们胜利了……”

　　
　　白衣少年站起身，紧握佩剑，略带调皮地浅然一笑，继而眺望水青色的远方……

　　“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三国志·吴书·周瑜传》

　　吴宫内乐宴歌舞，所有人都在为胜利狂欢。紫衣少年脸上流光溢彩，笑容灿烂。白衣少年坐在其侧，举杯畅饮，神彩飘逸，隆重深邃。

　　他不像下面的臣子们，一脸的得意和夸张；不像侧立的武将们，个个恃功傲物，粗犷奔放；亦不像紫衣少年的稚嫩乖觉，他明丽，绝俗，气贯长河。

　　
　　此时，上来几位轻盈的乐者，玉手拂弦，金粟鸣筝。

　　紫衣少年雅意正浓，随着乐者的琴声微醺，意上九霄。白衣少年持觞把酒，似咏似吟，酒过三爵，两颊泛起朦胧的红润。仙乐飘飘，他眼前闪现出平静安逸的鄱阳湖，他银装如雪，号令将士，碧色的湖水，因他嘹亮纯净的声音微泛涟漪；下面将士个个戎装待发，精神抖擞，热血沸腾。一阵风吹过来，他拂过一缕青丝，微笑颔首。他镇定地，在阳光的怂恿下，擎剑高呼，点将发令。无数双明亮的眼睛，在仰望着他，狂热的燃烧……他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暖意，像乔氏女子的微笑，揉捏着他的心，让他宠辱皆谖；她的微笑，只在红烛的掩映下，甘冽而细腻，她倚在他的肩，与他一起读书诵曲，她的琴，出神入化，百转缱绻。

　　
　　“我只爱这《长河吟》。”她甜甜地笑起来，清澈地笑，温婉如玉。

　　
　　她的笑，如魅如影，填塞了他的臆想；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音符，把他拉回了霓裳画堂。他轻轻地转过头，为首的乐者，倘恍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了白衣少年俏皮会意的眼神。

　　一切竟然如此匆匆……

　　残阳似血，千里江山寒色远，一阵风，吹皱了载满愁情的湖水。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懵懵懂懂地从回忆里醒来。

　　“我的琴……”

　　她梨花带雨，妆残惆怅，把他心爱的琴放在他面前。

　　依然是那曲《长河吟》。山远天高，烟水寒波，时间碾过了芳华，碾过了青春，碾过了家国山河……永远不能，磨灭心中的豪情。他的风清骨俊，他的特立独行，他的骄矜宏志，他的遗憾悲伤，尽在曲中，尽在一望无际的碧水。

　　她依旧伏在他的肩，泪水滚落，淌在发梢，悄然落于跳动的琴弦。

　　纤长的手指加快了频率，乐声多了几分憧憬，多了几分镇定，多了几分磅礴伟岸；他的眼里，终于又呈现出某种意气*的神采。音乐急转直上，在华彩处绽放着风华绝代，旌旗电光，纵横驰骋，烽火，狼烟，敌血飞溅；登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