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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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轮秋-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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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生一脸正经地说:“搁倒起!你以为人的生活好了,思想觉悟就提高啦?没那回事。实话实说吧,现在是人心不古啊!”
  他接着往下讲:“前些年,那几头牛每次还没断气,组里一伙小青年就跑来了,下刀子的下刀子,剥牛皮的剥牛皮,取下水的取下水,一头牛最后被分得尸骨不留。狗日的几个内行,还因为牛肝子分不平打过架。说什么‘牛肝马肺猪大肠’,是上了书的。牛身上最好吃的就是那肝子。你说这些人有心肝没有?”
  “牛都吃了,卖了,村民们犁田莫非都用拖拉机?”因为语文老师讲《分马》那堂课时就讲过:“同学们,你们一定要爱惜耕牛,耕牛是农民的命根子,也是祖宗们留给我们这个时代的特殊产物,要不了多少年,耕牛就会消失,铁牛就会普及。农民们耕田犁地,往拖拉机的驾驶楼里一坐,‘突突突’一天下来,几十亩田地就耕翻完了。那时候你们要看耕牛,到动物园去找吧!”
  屠生哈哈大笑起来:“你做梦去吧!村里有几户人家,是早买下了拖拉机,可全都用来跑运输,挣现钱!”
  “那冬田怎么犁?插秧前的陈水田又怎么耙?”
  “这可就叫做英雄创造历史了。过去的历代农民,都是牛儿耕田耙地,现在不同,全是人挖。”
  我瞪着一双牛眼睛不得其解。
  屠生说:“你这个书呆子呀!农民们是有办法的。他们从牛儿早已绝迹的外乡学来了一套技术,让铁匠打了一巴掌宽、两尺多长的一种挖田工具,叫做‘田锄’。立冬时分,一家人就扛着田锄,到冬水田去挖。一天下来,一个个弄得一身一脸都是泥浆。干活速度也慢得多,但农民们说:‘这还是比养牛合算。养一头牛,弄得几家人生气。’”
  我说:“耙田耙地呢?”
  屠生说:“也有办法。耙还是那种耙,只是由牛拉变成了人拉。壮劳力两个,像牛一样在前面拉耙,年长的在后面掌耙。一家人两三亩田地,一两天也能耙完。”
  我仰天长叹一声:“这不是又回到刀耕火种的年代了吗?”因为20世纪60年代初有过这事,那时农民耕种自留地受到限制,禁止使用耕牛,只能使用这种笨办法。
  屠生说:“是,是这么回事,可话不能这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说不定哪天又会生出什么新法子。”
  我说:“新法子就看你想不想。你屠生在农村就是搞信息、技术致富的。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回去就买他几头耕牛,专门成立一个犁田耙地服务组,农忙时就专门出租耕牛、犁铧,合理收费,说不定还能富起来呢!”
  “搁倒起,现在咱家乡农民小心眼儿多得很。一会儿会说你收费高了,一会儿说你又赚了多少钱,这种生意干球不得!”
  屠生一看表,离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哎哟”一声,告辞就走。我送别屠生回来,心中升起一层“秋风归来自掩门”的惆怅:农民没有了耕牛,田园少了一种诗画般的情趣,语文老师当初的预言正打歪中……“回首笑牛牯,指鞭问牧童”,难道多情最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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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唤我
离乡为官。芝麻大点,也少听人直呼其名了,唯一个苍凉而略带拖音的呼唤:“高如——”如幽谷传音,时时响在耳畔。
  11岁那年,我初小毕业。每周都背上几十斤重的红薯、酸菜、劈柴和一二碗大米去20多里外的异乡槐树高小住读。本来,我们乡是有高小的。只因一场“大炼钢铁”,老师抽走了,学校也随之散伙了。母亲说:“这么小的娃儿不读书,乡亲们要笑话哟。”经过乡里一番周折,我才入学了。每当我离家时,母亲就眼泪汪汪地送行。终于,她不忍心我每周回家,所需东西由父亲或乡亲们赶场时送来,或课间休息时交我,或放到传达室。这些我都习惯了。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上数学。正听得入神,忽然“高如——”一个缓慢得有些战栗的呼唤在楼下传来。这是母亲的声音,我本能地毫不含糊地答道:“唉——!”
  课堂上一阵哄笑,我也一阵脸红。后悔自己的山气。
  讲课的杜中全老师瞪一眼起笑的同学,转身出教室伏在栏杆上向院中的母亲说:“大娘,你等一会儿,高如同学正上课呢。”
  下课后。我把母亲领到宿舍,趁没人,埋怨她不懂规矩,不该这样大声喊叫。她并不计较什么,只是笑眯眯地打量我,好像三五年不曾见过似的。随后,她从背篼里边取东西边吩咐道:这大米是才捣出来的,糙一些,要多煮一点时间;酸菜已用油盐炒过,吃时不要加啥。又反复问我记住没有,我说记住了,她就从怀里掏出一卷手帕,层层打开,先取出一角钱,说这是一周的灯油钱,足够了,夜自习时灯开大些,不要伤了眼睛。再将其余的5角钱也一起给我,说这是才在街上卖5个鸡蛋的钱。有时做饭来不及,就到门口摊子上去吃。
  我胡乱收下。盼她快走。她背上背篼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买胶鞋的钱,你爸帮供销社挑货都快挣够了,下场就买好送来。说完,她眼里的泪已滚了下来,背着背篼逐渐远去。
  20多年后,我当了父亲,母亲从老家西充农村来军营带小孩。由于住房紧张,她只能在公用厨房里安一间铺,算是夜晚的归宿。每晚待妻和孩子入睡后,我便到厨房的饭桌上看书或写点东西。她总是拘拘束束地坐在床沿,像是守候,又像养神。那夜,我为赶写一篇文章,晚饭后就动笔,开初还顺利,后来“卡壳”了,一字不出。我凝神发呆,继而唉声叹气,甩笔开骂。
  母亲像是吓住了,也随之不安起来。坐不是,站不是,嘴唇翕动着,又不出声音,终于一个轻轻的呼唤发出:“高如——你是哪个字写不来嘛,不要瞒到起,去问问你媳妇嘛!她大学毕业。”
  我顿时像被触怒了,脱口而出:“你胡说啥哟,文章写不出来,不等于字写不出来!”
  她瞪着眼睛愣神,半天才说:“那啷个办哩,我是睁眼瞎,又帮不了你的忙!”隔一会儿,她有了办法,那就是安慰:“高如——你不要着急嘛,那‘陈花鼻子’(南充川剧名丑陈全波)该是聪明人嘛,那年子到我们街上演川剧《做文章》,一晚上都做不出来,还不就算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一眶热泪滚出。
  今年春节。母亲又从乡下来与我们团聚。每晚她不看电视,总是笑眯眯地坐在孙子小戈身旁,看他做作业,似乎那就是最大的享受。孙子知道奶奶是文盲,常常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一次,他合着书本背诵汉语拼音声母、韵母:“ɑ,o,e,…,ɑn,en,ɑng”,母亲就皱起了眉头,过来小声问我:“高如——现在的娃儿读书,啷个不念‘人之初’,尽学些怪声怪调的鬼叫唤呢?”我妻笑得前仰后合。我则平静地说:“妈,这不是鬼叫唤,是汉语拼音,基础课。”她听后似懂非懂地说:“老师这样教的,那就不会错。高如——你要经常‘盘盘’小戈的作业,他恍惚得很!刚才又在做怪动作。”
  我喉管发硬了,忙说:“妈,一家人就是把他惯坏了。让你操心。”她却说:“你小时读书,还不是恍,全靠老师和大人管教出来的。”
  最近,家乡编县志的同志来访,我才得知,生我养我的西充县原本是川北有名的文化县,从西汉的纪信到当代的张澜,很出了一批文人壮士。多少年来,倚文重学就是吾县吾民的风尚。父老乡亲卖猪儿、鸡儿也要送娃儿读书,时至今天,其风依然。如果你去吾县吾乡出差,千万不要炫耀你是什么大老板、大商人,或者是什么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之类,否则,乡亲们对你的恭敬程度就会立即大减。你即使开口不提官职,只说是老师、讲师、医师、技师、专家或者演员、琴师等等,乡民们的目光里就会放出异样的光彩。
  母亲,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里熏陶出来的一位普通女性。她今年68岁了。我还能听到多少次她那细弱而缓慢的呼唤呢?乡亲们这种古朴的心态又与目前的时尚有多少相通相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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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卷兵书

  军旅半生,兵书读过几卷,文韬武略略知一二,但刻骨铭心的那卷兵书,当数《军旅揽要》了。
  20多年了,当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漆面斑驳的方桌上,摆好了酒菜,红薯酒冲鼻的香味升腾在小茅屋,煤油灯大放光明。这不啻于后来参加的各类大宴。
  “侄儿,明天开拔?”
  “到县上集合。”
  “行装打点好了?”
  “到城里就发。”
  “你投军报国了,喜事一桩!叔父靠工分吃饭,家贫如洗,没啥可送的。今夜送你兵书一卷,操典之余,反复咏诵,会有好处。”
  我心里一怔:程文叔,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排长,又带兵打过恶仗,1957年斗你时,那个又凶又狠的“王同志”鞭如雨下:“交出兵书来,不然打死你!”你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兵书,在乡亲们心里成了谜。今天你要送的莫非就是这神奇的兵书?
  你长长的目光望着我点了点头。说来也怨你了:抗美援朝战争爆发那年,你挑着“八股绳”回家乡。本来,你这些年在外干啥,谁也不很清楚。可是你对膝下3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生闷气,隔三差五喊叫:“牝马上不了疆场,要你们何用!”随后,你又莫名其妙将她们女儿气十足的名字改为“程镇”、“程山”、“程宝”。改就改了呗,你要故作高深地对人讲:“为啥改得不好?哪朝哪代没有‘镇国宝’?哪山哪岭没有‘镇山宝’?要是婆娘不死,再生一儿,就叫‘镇山宝’!”别人说:“别胡说了。‘三千斤’还不能给你送终?”你诡秘地回答:“我那卷兵书传给谁?”
  正是这些惹出了祸事。“王同志”宣布你右派罪行时说:“乡亲们,想一想!‘镇山宝’多新鲜的名字:这就是要保‘蒋中正’、‘孙中山’的江山,为他们反攻倒算准备后备力量!还有,他始终不交的那卷兵书,八成是蒋中正颁发的!是用来教人打共产党的!划右派该不该呀?”台下一片掌声。
  今夜,叔叔要送我兵书,多种滋味涌上心头。我胆怯地问:“那书在哪里?”他一睁惺忪的醉眼,说:“稍等!”随即缓步向竹楼爬去。不一会儿,就听楼上有响声,那是从草屋的顶棚上传来的。又一会儿,他就捧着一本发了黄、边沿已经磨光的线装书稳步向我走来。我伸手去接,他并不立即就给,却神情庄严地说:“传书于人,这是天意。你得对天发誓:苦读深研,不负先贤!”我重复一遍。他又说:“再发誓:深明国艰,文韬武略,驰战沙场。”
  我犯虚了,对一个曾经是伪军官、“真右派”的阶级敌人,能发这誓吗?他看我额冒虚汗现出为难之状,顿时火了:“我当年也是在台儿庄打的外国鬼子呀!狗日的日本矮子,犯我河山,不打他打谁?”随后,他缓和了口气说,“自那场恶仗后,我改行经商了。要不是那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我回来干啥?眼下世界也不安宁,传你兵书,还不是为你今后有出息!”说着,他泛红的眼眶里泪珠在打转。
  我不忍心他眼泪滚出来,一狠心照着宣了誓,忐忑不安地接过兵书,但观扉页上写着“不识天文不为相,不懂地理不为将”。其目录为“地理篇”、“气象篇”、“水文篇”、“急救篇”……全是他用蝇头小楷写成。再翻内容,大多从《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水浒传》的章节、警句中摘抄而来,地地道道的一本军旅常识书籍,政治色彩绝不鲜明的手抄本。
  好一个“杞桥传书”!我虽不是张良,但程文叔似乎成了“黄石公”。他把那卷类似的“太公兵书”传与侄儿,用心可谓良苦也!
  我带着这卷“兵书”参军,后来提干了。消息传到家乡,乡亲们说:“这后生全靠得了叔父的兵书!”偶有军旅小文见诸报端,家乡人又会说:“他不能忘了叔父传给他的那卷兵书。”
  叔父早已去世,因几次搬家兵书也不知搁置何处,但传书人那颗滚烫的心,依稀还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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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在新中国成立60周年快要到来的时候,重庆出版集团要将我的部分杂文、散文、随笔、特写结集出书。巴蜀鬼才魏明伦亲笔题写了书名,全国著名女作家毕淑敏放下矜持,头一遭为人撰写了这篇序言,这都为这本献礼的小册子增色不少。
  我始终认为,当今信息社会,绝不缺少文章看,而缺少的倒是机智精到之作。本书所选文章如何,当然还得请读者自去品评了。但心里只是想:现在官员、演员出书盛行,“吾师吾兄雅正”流行,你可千万别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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