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猛语有不耐,看了庾氏一眼,“你眼神不好,夜里还做什么衣裳啊?要不交给针线房,要不交给李氏。。。”说着就探身把庾氏身旁的绷子和线团抽走,庾氏“啪”的一声打了他手背,“你的里衣,我都做了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是压根就没得力的丫鬟。凡事有心无力,全倚仗着你的陪房。。。”
石猛唉了一声,手上攥衣角,一只脚横在炕上,脊梁一下子颓了下来,“几户人家伺候石家上上下下的人,连大哥都有脸使唤你的丫头,丢份儿!”
庾氏拍拍石猛后背,她才嫁进来的时候,石家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有。庾氏的大门就是那时候被石家拿钱砸开的。可银子却买不到得力的丫鬟、婆子和管事,更买不到大儒、石老太爷马夫发迹,行事大咧咧,冀州东抢西掠,石家东边住一段时间,西边住一段时间,四下漂泊。压根不晓得何处为家。她好歹出身邕州庾,士家小姐养在闺中,嫌恶石家的仆从得过且过。几个粗使婆子连个针脚都缝不齐整,做什么事情都敷衍。她心一横,从头到尾管上手,她前头还横着一个出身不高的长嫂还有个精于算计的后母。给她排头吃,她忍着吃下来却什么都说不得。缝衣裳总能叫她想起以前的苦日子。也想起来一路过来有多艰难。
而石闵就这么跟着他们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
石家伙食糙得很,大碗的浆汤,大块的嚼都嚼不烂的羊肉,一大杯一大杯半凉不热的茶水。。。石家一把一把的银子是有。奈何石老太爷马夫做派,大笔大笔的钱买兵买马买草料,就是不愿意拿来买点小郎君的吃食。说起来就是“郎君咋能细养?仔细养成了小姑娘!”。。。
“前事莫提也罢。至于有没有关联,在我跟前。你打什么机锋?”
既然要开诚布公,庾氏便将针抿在布绒上,专心抬头看石猛,却见石猛一下子像老了五岁,发根白了,脸上的肉也垮下去了,肉一没,颧骨和天庭就往前突,本来就长得凶悍,如今一瞅,更凶悍,凶得像珏山上落草为寇的山大王。扩城虏地,排兵布阵,前要算计秦相雍,后要给符稽下绊子,样样殚精竭虑,后宅里头两个儿子都长成了,一山尚且容不下二虎,更何况这一只弱,一只强,难保不会打起来。
石闵与石阔,石猛。。。与他的长兄。。。
庾氏大叹一口气,娶她的时候,石家的银子已是如“银河流水”了,石老太爷雄心勃勃,拿五万雪花银叩开了邕州庾氏的大门,为次子石猛求娶了她,奈何石猛长兄比他年长近五载,娶的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的长女,两厢一较,石猛终于决定取他长兄而代之。如何取而代之?其中曲折踟蹰,最后的结果是石猛给长兄留了一条命,却也留了一身病,长房如今孤儿寡母,膝下单剩了一个独女石宛。
十年了,连磐石都能被流水冲刷得变了形态,更何况人心。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铁律规制一旦打乱,天下便再无规则天威了。
石猛心胸、本事、能力俱佳,他是争过来了,可如果石家今后的子孙不成器,只知夺嫡倾轧,又该何如!?嫡长子受到的教养当然是头一份的,这世上又有几个心志坚定的石猛,又有几个文韬武略的石阔?石家祖宗半生沉浮打下的江山,怎么可能容忍那些有其心而无其力的败类搅乱纲政?
石猛既然心在天下,自然不想成为那夭寿的大晋。
可偏偏是石闵为长,石闵为幼,石猛因石闵酷肖他而偏心喜欢,可她是母亲,三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次子自幼早慧,不与人亲近,可亲近是一回事,亲缘又是一回事。既然借娶亲一事,石阔撕破了这个脸,那他总归有所求。
“阿阔所求何物?”庾氏转了话头。
“只求我不偏心。”
灯下黑,石猛手掌展开,听得见骨节响动,“他只求我不偏心。”
“你做得到吗?”庾氏仿若站在高台,循循善诱。
石猛心上一抖,石闵已然举步维艰了,如果他再不偏心,石闵恐怕脚都迈不开了!他喜欢这个长子。。。他不喜欢石阔,从小就不喜欢!石阔和石家格格不入!石家是要在马背上打天下,他们和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士族不一样!
不一样!
他不喜欢士族!他们和士族不一样!
石猛嘴巴一张再一阖,话说得艰难,“我从此不再约束石阔了。。。这是我的底线。”石猛眼睛一闭,兀地睁开,“我们还要给阿闵找一个高门淑女,最好和石阔的妻室连着姻亲。”
这是在保石闵的命。。。
庾氏轻抚了抚石猛,柔声缓言,“你多想了。”
性命?
石阔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石闵的性命。
只要石闵不挡道。只要石猛不做得太过火,石阔根本不在意这个长兄做了些什么——以石闵的心智,他大概也做不出什么祸事来,更伤不了石阔根本,如此一来自然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堂内有的双耳壶瓶里插了几朵杜鹃花,鲜丽丽的颜色映在昏黄的灯火中。
石猛隔了半晌。“嗯”过一声后。突然发声,“你说,阿娇肯嫁给蒙拓吗?不不不。你说,陆长英肯让阿娇嫁给蒙拓吗?我既敢出这种招逼阿娇嫁石闵,是因为我有把握让平成陆氏出一个陆皇后,陆家也算占了个便宜。可蒙拓的身份实在太低。。。”石猛眉间一沉。陡然想起石阔说的那几句话,“。。。阿阔说蒙拓想娶。而只有蒙拓娶,陆长英才会首肯。”
石猛眼睛微眯,目光一下子就亮了,像一头看见猎物的孤狼。
“阿娇好像是蒙拓救的吧?”石猛语气瞬时提上来。平稳中尚且可闻一丝急切,“阿娇也是蒙拓一路送到平成的吧?十五六的少女,英勇沉默的少年郎。朝夕相处且又有救命之恩,就算有门第差距。也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石猛当下扼腕大叹,“妈的!要是那个时候就派石闵去,他娘的哪里还有蒙拓什么事啊!”
算过来算过去,唯一没算到的就是暗生的情愫和不可控制的人心!
石猛后悔不已,捶了捶暖炕,“操他奶奶,就他妈没把阿娇当成个普通小姑娘!”
谁他妈知道陆长亭会没首没尾地喜欢蒙拓那愣呆小子啊!是,他也看重这个外甥,蒙拓论起本事、武功、心机城府都是上流,更要紧的是吃得苦,忍得苦,一股倔劲儿,很有点他当年的样子。陆长亭早说她喜欢这样的啊!石家叔叔伯伯多,这样憨的少年多得是,挑都挑不完!
哦!难道是蒙拓的长相?
可论起长相来,石家三子哪个又比蒙拓差了!
要使这招就好使,他吃涨了才会起心算计陆长英哦!
照陆长英那副秉性,还不是陆长亭说要嫁谁,陆长英就应允嫁给谁的?
操他奶奶的,操他奶奶的,明明脸就可以解决的事,他非要靠脑子!
庾氏一下就听明白了,大笑三声,笑着就将声调降下来,“儿子没娶到,外甥娶到了也是咱们的喜事。好好地办下来吧,咱们家把姿态放低落点儿,这是几个孩子连起来涮了几大家一回。黑锅,石家背了就背了,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别让阿拓以为你对他生了怨怼,反倒不妙,阿拓一是大将,二是亲眷,与其束他手脚,咱们还不如把事情做顺了,搏个好彩。”
庾氏顿了顿,拍拍石猛肩头,“蒙拓的媳妇都是平成陆家嫡长女了,阿闵与阿阔的婚事,只有更好说的。”
二十载夫妻,庾氏当然知道石猛痒处,一挠一个准。
石猛当下眼神就亮了。
再想了想,说起后话来,“你说,在陆长英心中已有计较的情形下,当日如果阿闵闯过去。。。陆家会怎么办?”
大概会撕破脸吧。
庾氏看不透陆长英,可她深信陆长英为了两个妹妹无一事不敢为。
“我会把陆长庆嫁过去。”
平成光德堂燕雀临门,府邸铺红,砖瓦上心,无字斋中静谧极了,游廊可见一高一低两个人趿木屐,缓步向荣熹院。陆长英温声为幼妹解惑,“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几手准备,如果没有蒙拓,如果石阔没有动手,如果石闵没这么不中用,事情都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石家若换个人来,举着陆家的扳指高呼求娶陆家嫡长女,我便给他陆家嫡长女——你说,陆长庆是不是陆家的嫡长女?”
是,是陆家二房的嫡长女。
这算是冠冕堂皇的耍赖。(未完待续)I580
第一百八五章 议定(中)
第一百八五章议定(中)
长亭抿了抿唇,她问陆长英,若是没有蒙拓,也没有她与蒙拓间的情谊作为基础与考虑条件,石家仍旧会以这方扳指做文章,若这件事发生了,陆长英会怎么做?
这问题没意义,可她就是好奇。
这是石猛与陆长英的博弈,她很好奇究竟谁会赢。
石猛胜在老奸巨猾,而陆长英的长处却是缜密的心思。
陆长庆啊。。。
长亭闻言有半分怔愣,她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不对,她都快将整个二房都忘光光了,甚至在荣熹院见到常常出现的陆长兴时,长亭都选择性地将眼神移开,不去看他。对待同在荣熹院的,以真定大长公主母家亲戚的身份养着的幼帝符瞿,长亭倒是一直以无限的宽和与怜悯的态度待他,既怜他命运多骞,又惜他年弱体病,终日参汤不离口,五六岁的娃,话都嘟囔不清楚,托秦相雍的福,陆家的郎中斟酌断言符瞿恐怕过不了十岁。饶是如此,符瞿仍旧很奋力地活着,病痛让人憔悴,可荣熹院听不到他一点点哭闹的声音。
相比之下,陆长兴毫无缘由地哭啼和嚎叫,毫无意义。
爱屋及乌,长亭恨毒了陆纷,自然不可能给陆长庆及陆长兴好脸色看。。。
廊口清风沉沉消香静谧,长亭头一顿,她这又想到哪里去了!不过说了句陆长庆,偏偏想了这样多!思绪止都止不住!长亭拍拍脑仁,脚下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女子着锦衣华裳,大幅裙裾迤逦委地。青水云纹澜边滚了两道路子,行止间有些不便,陆长英为待幼妹,身形一伫,笑道,“怎么了?”
长亭摆摆手。
陆长英拍拍妹妹额头,又笑道。“总喜欢自寻烦恼。”
长亭嗔了一声。有些恼,也不知怎么的,她的个性在亲近的人们嘴里头渐渐变了味儿。“跟个老母鸡似的”这是玉娘的原话,“阿姐,您先把自己的稀饭吹凉,再来唠叨我好吧?”这是日渐大了的小阿宁的原话。“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管事儿,东边出天晴要管。西边下雨也要管。”这是满秀的原话,“十六岁的人,六十岁的操心”这是真定大长公主言简意赅的总结。。。
由此可见,陆长英真是亲阿兄。为她粉饰太平,美其名曰“自寻烦恼”。
长亭再啧一声,正想与陆长英争几句嘴。余光却瞥见拐角处芍药敛裙急匆匆向游廊来,芍药见长亭与长英脚下一顿还站在廊口说起话来。不觉唱了一声,“哎哟喂,大姑娘诶!您可不敢慢了!大长公主这些时日急得都快上火了!嘴上两只疖子,今儿个一大早喝了蜜汁梨水才降下去!”
过了庚帖,由真定大长公主亲自掌刀定下了十几车的东西,大到器皿摆件,小到绢花发簪,三百六十样,样样俱全,皆是上乘的货色——这可还不是聘礼,这只是年礼,真定大长公主放出话来,平成陆氏要拿十万两银子迎娶谢家长女,倾城之力,陆家的姿态放得极低,陆家姿态放低了,谢家当然赚足了颜面,脸上一有光,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谢陆两家交涉起来,异常顺利。
陆长英翻了年都二十一了,谢之容与长亭差不离大,也十六了,两方再说一说,通通气儿,能在今年过门都算快当的。陆长英娶亲,最要紧的是肩负衍育子嗣的重担,如今乱世当道,战火由内向外蔓延,谁也赌不起,两厢一商定,真定大长公主拍板要在明年年初之时就将这件事给办了,谢家当然称好,只是谢询听闻陆长英撕毁与符稽联盟之谊,单方面截断邕州过豫州官道,再与石家暗通曲径从而石家顺利拿下邕州一事后,这位翩翩浊世美郎君一见陆长英面色就有些不好,甚而向谢太夫人进言,“。。。平成陆氏已不复当年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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