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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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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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咪方:什么叫正经人? 
  老王:只关心人的,只关心人类的,一点人文精神就把他充满,比拜金主义照看的面儿稍稍宽一点,但还算正派的人。 
  当年一次大家一起吃饭,方言谈起自己的空中注视——当时我们都还在初期经历的惊诧中,对此还没有太多认识,所以也不称之为灵魂之旅什么的,不好意思的,只说濒死体验,也是请教的意思。方言说自我消失了只剩一个注视,朋友问他,谁在注视,注视什么。方言说都融为一体,朋友说还是有一个观照,有一个注视与被注视,有一个此与彼,有这样的关系存在,你就否定不了自我。后来就争论“注视”这个词,争论其中带有的主观意味。后来改用“视觉”,还是不能取消争论。后来我就很郁闷,又插不上话。当然我理解朋友的意图是不给人自以为是神的机会,但是我认为他还是太爱字眼了。我很不喜欢朋友的雄辩中含有的这样一层意思,人的全部思想都反映在语言上,不能在语言上成立的就都是虚妄。朋友一点都不肯意会。这是把语言视为本质而不是工具。当时我没想到自主意识这个词,想到了只怕也难逃朋友的追问。也许这是朋友的武器,以此拨开种种乖谬的个人经验,捍卫他认真怀疑一切的权利——我倒不相信朋友是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整性。朋友是——我们都是受西方思想方法训练的,重逻辑,重普遍性,相信这个世界具有本质。灵魂世界,全是新东西,没有一样儿被命名,怎么讲?我和方都同意,到彼地视觉为王,先看到,试着讲出来,试着指认,大意清楚了,尔后造词。每次进入新世界,开端都是这样。当然语无伦次,当然支支吾吾,比喻复比喻,中国字很典型,直接脱胎于画面,一百万字又怎能写得尽一处风景?字字句句推敲起来,大多所见无以言表。 
  咪咪方:我现在眼前就有小人跳舞。——你的意思是先要有个态度。 
  老王:我的意思是语言是网,世界是海,一网下去海水就会从无数网眼泻出。能说出来的永远小于看到的,小于感到的,再生动也只能概指那个方向,至大洞察力也只能望个隐约,上来就尖锐过早。争论不是目的,争论很伤感情——这是说我,我也是朋友都成了故人才明白这个道理。面对那样大遮天蔽日的未知,我们这点可怜的已知全部加起来尚且不够插一指见缝,还在这里争什么?可以交谈的人本来就少,争一回少一个。 
  咪咪方:放弃争论,只能说什么是什么了——小人儿,小人儿,还举着花儿。 
  老王:也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谁都心里明白,有的争论是促进谈话的,有的争论是掐别人脖子的,也不是别人的话真那么难懂,只是自己的主张不可改变。不说这个了,交朋友还是酒肉朋友比较好,酒肉在朋友在。朋友交深了,就碰到世界观,最硬的,不能拔出来交换的。 
  回到自主意识,那确实比自我意识贴,很明白地处于那里,这就是自主。自命不自命为我倒无所谓,没有他——对象比照,你也存在,都是你,你是唯一。可以想象吗?一个万象合一的局面,都是因你而起,因你而灭。你在任何地方,同时的,又不是分裂的,什么坐标也标不出你的位置,你不在一个点上,也不在一个面上,你是全部。牵一发动全身,就是你和整个宇宙图像的关系。我们在地球太卑微了,什么关系都压着我们,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你是你,他是他,稍不注意就要吃大亏。在那里不用,没有人,没有一个东西在你之外,甚至也可以说没有你。 
  咪咪方:都是看到的?小人没了,很远有一个花园,凡尔赛。 
  老王:花园后面有海吗? 
  咪咪方:有海有海,看见浪花了,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天空。——我们是同一灵魂么?还是各有各的灵魂,在地面还有关系乃至冲突,回到天空,永不相见? 
  老王:这也是我不能肯定的。我愿意相信我们是同一灵魂,但是没有证据。在人们脸上,我看不出我们属于同一灵魂。回到灵魂那里,我感觉不到其他灵魂的存在。你这样讲,真令人伤感。方言不这么认为。方言曾经认出两个人和他同灵魂,其中一个是我,但到后来,他不这么说了。 
  咪咪方:我看到他的脸了,花园组成的。——怎么就认出了呢? 
  老王:无意中,一个照面,一眼乓地合上。也不需要太多交谈,没有和别人初次见面一定要迈过去的那些社会坎儿,眼神像在同一个水槽里流动,动起来各擅姿态静下来像两盏同瓦数的灯泡。生活也有相同的轨迹,赶上相同的际遇,犯同样的低级错误,尤其在不如意处竞相摹仿。越寻视共同点越多,多到密密蝇蝇,连起来活画出另一个人的心影。 
  咪咪方:听上去像一男一女,天生的一对相遇。——海淡了,变成大街,这他妈不是曼哈顿么。 
  老王:完全不是一回事。一男一女,可能是一半遇上另一半,一半凸一半凹,两个极端,正好投契。这个相遇,是自己遇上自己,柔软碰柔软,坚硬碰坚硬,是出对儿,两张牌,一模一样,认同感不影响敬而远之,过不到一块去的。 
  咪咪方:对对对,有人也特别不喜欢自己。——这黑女人对着橱窗照镜子等一等等一等,我认认这是第几街。 
  老王:清楚吗?还是像睁不开眼那样看放在墙上的老纪录片? 
  咪咪方:像黄昏戴着墨镜,这出租车怎么也堵这儿了太逗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另一个只能是我了。 
  老王:抱歉,不算孩子,是社会上的人。——街上的人能看出是什么年代吗? 
  咪咪方:当代,表情都是当代。——他说过,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老王:同血缘未必同灵魂。小时候越看越像,大了,相似都在表面,骨子里另有一套,像是专门派来剿灭你的。我也希望和自己女儿同灵魂,可你看她那个牛又的样子,我哪里敢高攀。同灵魂这种事,还是方言说得好,只是人的一个念想,在灵魂那里,这个问题不存在。 
  咪咪方:不是我那是谁?另一个,哼——想必也是个女的。 
  老王:女的——你就关心性别。 
  咪咪方:没办法,我就这么俗——她还活着吗这老太太?小伙子走得真快发型还挺帅,几点呢这是? 
  老王:不知道。当时也就是一个邂逅,再三邂逅,产生一个意会。后来各自散去,不知所终。2000年的时候,我们都处于激动和敏感中,人是打开的,四面受风,经常也是误会,误以为很多事在发生,其实可能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还跟人说我和迈克尔·杰克逊同灵魂呢,在一排排心像前辨认自我的时候,一个画框接着一个画框,后来墙上出现他的容貌,一度代表了我,穿着浮夸的军装在一大群人前头边走边唱。唱着唱着醒了,他真在远处边走边唱,在MTV里,在电视里。 
  咪咪方:一至具体人你就不知道,你都知道什么呢?——这家店我进过,门认识,绿油油的。 
  老王:——心灵之门打开了,脑子也随之变成一个画廊,心像纷呈,一个思绪,一个愿望,一个心结,一个历史烙印,都化为一幅幅肖像挂在那里。有的是你,有的不是你。有的还可分辨出人形。不是人就是猫科动物,狰狞娇媚,毛皮斑斓,强烈反映着你,比你人前的样子还妖娆三分,入骨七分。几十万张看过去,你再去照镜子,真像看一张踏蓝纸,不相信跟前这副样子是原样儿。 
  咪咪方:这我就不喜欢了,怎么进了小脏巷子,中餐馆,墙上写着中文。真爱吹—— 
  老王:都是,都是出自我心中。有的是我愿意扮演的。有的是我不愿意扮演的。有的是我避之惟恐不及的。要看就全出来了。过去再怎么自我嘲弄,内心其实是骄傲的,自己暴露自己也是出于优越感。内心是自信的,相信自己的品质,比很多人干净,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过自己的肖像展,这个自信没有了。我瞧不起的那些人都挂在画廊里,这个说明什么?说明我骨子里有他们的那一面,本来也是他们,只是种种原因才没有成为他们。心像证明,我不具备优越的品质,我本可以成为任何人。每个可能的心机都备好了一张脸。一个灵魂有海量面目,像一个面具库,任人戴取。同灵魂可以截然相反。你说它什么意思?告诉你一句托底的话,要想找到自我是一件干不完的活儿,找到了也是自欺。——睡了?睡吧。 
  咪咪方:没睡,都变成花门了,呢个布。——说完方的,黄的呢? 
  老王:睡吧,舌头都拌蒜了,我给你放点音乐。 
   
  13 
   
  2034年4月23日 星期六下午春风 
  地点:三里屯北小街和西六街拐角处河畔餐厅外的露天咖啡座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梅瑞莎 
  老王:这个风太舒服了,这个阳光太舒服了,这个味道太好闻了。这个餐厅还在,不容易。你经常来这个地方?我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坐的地方。北京的味儿——槐花香。上次闻到这个味儿是有人得奖,夜深人静,我们在这儿的二楼喝大酒,老板招待我们吃鱼子酱和奶酪盘,开着窗户——大概记错了,不是春天,是秋天。鼻子里都是河水的腥气,亮马河上开游艇有点吵人。应该下一场大雨,这样河满一点,我喜欢看河是满的,活活泼泼流过去的样子。流水的声音让人想小便。再站一会儿。沙乌地阿拉伯大使馆。不走远。——不要咖啡,温水就可以。蛋糕——可以尝一口。那边桥上堵车了。 
  趁梅瑞莎没来,一个问题先要做一个解释,不解释感觉不好,好像我在其中搞鬼。《黑暗中》《死后的日子》两本小说,是同题作文。王扣子看到的是我写的。恕不便现在拿出来给你看。将来拿不拿出来我还没想好,还有很多心理障碍需要克服。牵扯他人隐私是一个因素,是否写得很好也是一个因素。放了几十年,已经对过去写的东西不太满意了,很多讲法不能代表我现在。改也没有力气,等等再看吧。王扣子一点说得对,也不过是一些恶心事,不看也没什么损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我也觉得我想多了。所谓坦荡笑骂由人笑骂是装的,事事小心尽量圆滑这才是我。你父亲在世,对准也不用解释,不在了,对你们后人,还是说清楚好。这几天心中惶恐,很多年没和人这么畅聊了,尽兴之后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回忆每一个细节,生怕自己太忘形,哪句话没说对,得罪了你,很不放松。那句话让我很温暖——到底也变不成仇人。还有那句——她对你还是挺好的。想起来就满怀感激,见笑见笑。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打住,坚决打住,我要再表示感谢你就拿水泼我。 
  生活能永远继续多好,那人当得才有意思呢。别拦着我,我必须感慨一番这么好的天气。过去很不理解那些老人为什么无耻地活着,现在有点同意好死不如赖活着。什么事都过去了也很好。之后不抱好奇也很好。昨天做了一个梦,到东北去,被当地接待的流氓把信用卡和美国绿卡都给偷了,一顿酒后钱包里只剩一些没用的打折卡和会员卡。急死我了。又不记得信用卡号,没法挂失,紧急想方案,跟他们商量,卡里的钱归他们,绿卡和驾照还给我,上面有指纹他们用不了。偷东西的小伙儿说,揭了皮儿用,今天已经有一个福建人用这张绿卡去美国了。一想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用我的身份坐在飞机上将来要在唐人街过一辈子我就哭了。——醒来还是急的,想着是不是要到嘉里中心报失。——再醒想这也不知是哪辈子的事,着的都是古代的急。——再醒想这不是我的梦,是方言过去做的一个梦,传给我了。当时你们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你和你妈一个马大哈一个马小哈。听说你妈拿着一张新信用卡一张旧提款卡,看来看去拿剪子把新卡铰了。到银行补卡发现驾照掏不出来,驾照哪儿去了?变戏法变没了,一溜十几个包,今天放这里明天放那里,放来放去哪个包里都不见。怕把自己锁门外,每次出门都要开一扇窗户,以备万一爬窗户,终于有一天手欠把所有窗户都上了插销,出门前特意把钥匙放在屋里,然后咣哨一声把门撞上,高高兴兴去人家参加聚会。你们那儿夜里两点你给你爸打电话,说你们在等锁匠开门。说美国警察支唤不动,打911听了这个情况说不属于紧急事务,不出窝。你爸问你,你们没有备用钥匙吗?你回答,有,上次用了没放回来。 
  这之后一个月,你爸就做了这个梦。我去看他,他忧心忡忡地在电脑上登记自己的信用卡号码。愁眉苦脸地说,你妈小时候就把她妹忘记在一个体育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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