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梦想:易中天文集 第一卷·高高的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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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梦想:易中天文集 第一卷·高高的树上-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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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话怎么就可疑呢?因为一句话要想成为“老话”,恒久而不变,四海而皆准,除非什么都没说,或说了也等于没说,这才搁哪儿都不碍事,换什么朝代都管用(或一样都不管用),一万年前说着对,一万年以后说,也对。要不然,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前三皇后五帝,商汤武周文王,到现如今改革开放,什么事都与国际接轨,世道人心变了多少,哪有一句话能活那么长寿命的。
  实际上,诸如“开卷有益”之类的老话,多半是些似是而非的空话废话。人类大多是懒惰的。你让他去探索真理,他觉得还不如去打麻将。人类又是脆弱的。不管干什么,他都希望能有个说法,以为支持或交代,这才“心安理得”,可以放开了手去做。这时,如果有一个人(当然得是个聪明人),想出一个说法了(比如“开卷有益”或“搓麻益智”),大家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而且浅显明白朗朗上口,便会跟着说。一传十,十传百,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老话”,甚至成了“真理”。这就好比世间原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但如果你硬要说这就是路,甚至就是“道”,那就是死心眼。
  可惜不会有人去深究这一点。人类发明诸如此类的“说法”,原本不过为了对自己的“活法”有个交代。只要能交代过去,其任务也就完成,其说法也就成立,至于是不是真理,原本并不要紧。如果你硬要丁是丁,卯是卯,当面锣,对面鼓,条分缕析,弄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那就会扫了大家的兴,岂非自个儿找不自在?还是人云亦云算了。至少,人云亦云,不会有人来找你的茬。其实呢,第一个说这话的,自己也未必当真清楚,甚至不过信口开河,随便说说,只因为貌似有理又人云亦云,这才没人怀疑。许多平庸之见被视为真知灼见,其实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给哄抬起来的。所以,那些谁都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的“老话”,没准最成问题。
  就说“开卷有益”。
  开卷为什么就一定有益呢?其逻辑前提,大约无非因为书是个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接触一下,总归有好处。这其实同样似是而非。但凡是好东西,就一定要接触,或接触了就一定有好处吗?人参倒是好东西,也有吃了坏事的吧?何况书非人参。人参好歹是补品,书却未必,没准是泻药。世上有好书有坏书。有读了让人长见识的,有读了让人犯糊涂的,还有读了让人干坏事的,并非一定就是好东西,怎么能说一开卷就有益?
  就算是读好书吧,请问又有哪些益处?想当然,无非益智、励志、增长知识、提高修养,也就是起到知识教育、道德教育和审美教育的作用。我不否认读书有这样的作用。问题是如果读书的作用仅此而已,我们也未必一定要读书。比方说,还可以上网。甚至就连打麻将,也能益智健脑,要不怎么说麻将是“平面太极拳”?苟如此,则“开卷有益”与“搓麻有益”,又有什么两样?至于最为道德家们所看重的“励志”功能,也同样经不起推敲。读书人的志或许要靠书来“养”,其他人就未必。比如刘邦项羽就不是,“刘项原来不读书”么!梁斌的小说中有对联云:“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书”,这是何等志向?却与读书无关。实际上“人各有志”,哪能都靠读书来“励”?更何况,一个人的“志”,如果还要靠读书之类的办法来“励”,这个“志”本身就十分的可疑。
  再说了,读书,就一定励志吗?怕也难讲。周国平先生有云:“玩物也可养志。”同样,读书没准也会丧志。世界上有激励意志的书,也有消磨意志的书。消磨意志的方法也很多。有不动声色的(比如让你“玩物丧志”),也有当头棒喝的(比如大讲“人生无常”),弄不好就会给你来个“万念俱灰”。苟如此,我们又将如之何呢?莫非在“开卷有益”后面再补充一句“开卷有害”不成?
  开卷既然并非一定有益(甚至可能有害),为什么还要说“开卷有益”,而且很少有人怀疑呢?无非也就是为了给读书一个说法,一个理由罢了。但在我看来,读书可以有一千条理由,惟独不能用“有益”作理由。一个人,如果事先存了功利的目的,那书是一定读不好甚至读不成的。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仅仅因为有益才读书,那么,倘若无益呢?就不读了?事实上,“文革”中那么多人放弃了读书,原因之一,就在于那时读书已然无益甚至有害。既然如此,还读它做甚?
  然而即便在那个“读书越多越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时代,仍然有不少人在坚持读书。据我自己的体验,那绝非因为读书有什么用,而仅仅只因为对书怀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爱。正是由于这样一份无法遏制难以隐忍的爱,使得许多读书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千方百计去寻找自己心爱的书,而且一卷在手,便如饥似渴,废寝忘食。
  爱,是不能强迫的,也是无法泯灭的。因此,爱,才是读书惟一“正当”而“牢靠”的理由。既然如此,开卷又何必有益,何需有益?还不如说“开卷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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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不如史(1)
开卷不必有益,却不能无趣。
  没错,读书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不说能使贫者富,富者贵吧,好歹也能使人获得一种谋生的手段,比如去当孩子王、教书匠,或者在邮局门口摆个摊,替人代写家书或情书什么的。好一点,则能谋个官位,混个头衔,或者当一个“知本家”。在许多人看来,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要想吃香的喝辣的,穿得体面光鲜,就要付出代价。读书就是一种代价。因为是代价,所以是苦,叫“刻苦”。苦要战胜,所以要攻,叫“攻读”。当然,一旦发现得不偿失,读书并不能导致富贵,则“读书无用论”也就顺理成章。同样,由于读书被看作是“苦差事”,便总能找到逃避这苦差的“正当理由”,比方说,春来不是读书天。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读书却是没有什么季节之分的,也不是苦差事。因此读书的另一条理由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但如果这话的意思,仍是要以读书为代价去谋取“艳福”,则仍是屁话!真正意义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应该是读书有如恋爱。几日不读书,就像和热恋中的情人分开多时,别一日兮,如三秋兮!
  恋人总是有魅力的,书也一样。
  有魅力的书必定是有趣的,就像有魅力的恋人总会有几分可人之处一样。很少有人会和道学老爷冬烘先生谈恋爱,心甘情愿地做他们的情人,反倒是那些“坏小子”,没准更招人喜欢,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同样,那些一本正经的书又有多少人真正爱读,一天不读就茶饭不香呢?没有。
  实际上,前辈读书人对此早有说法,叫“经不如史”。也就是说,读经不如读史,读史不如读子,读子不如读集,或者不如读稗官笔记。
  读经怎么就不如读史呢?大约也就是经书太一本正经的缘故吧?经,无疑是世界上最正经的书了,要不然怎么叫“经”?这就难免与趣味发生冲突,也让人一捧起来,就有头皮发麻的感觉。其实经书也未必都是没有趣味的。就说《诗经》,开卷便是谈情说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翻译为现代汉语,只怕和《康定情歌》是一个调子,只不过一个先说“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另一个则先说“河水滔滔的洲中,两只啾啾的鸟”而已。至于“任你溜溜的求哟”,则是完全一样的。而所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大约也可以翻译成“漂亮妞呀,我想死你了”,也和“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你的梦乡”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趣味盎然的《关雎》一旦被解释为“后妃之德”,可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了。就算读出了趣味,也不敢有趣,只能硬着头皮去想大道理。可那两只鸟儿与治国平天下什么的,又有鸟相干?这关雎成了“经”,实在是比成了“精”还糟糕。
  何况经书中没意思的也不少。被东晋谢安十分看好的“乖谟定命,远猷辰告”,或“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之类就了无趣味,《春秋》也远不如《左传》好读。难怪读经不如读史,也难怪古人有“《汉书》下酒”一说了。《汉书》虽然比不上《史记》,但好歹可以下酒,可见还是有点味道。其实,经不如史,也不奇怪。经,大体上是讲道理的,或被视为是讲道理的。史,则是讲故事的,或多少要讲些故事。讲故事的书总是比讲道理的书要好看些,虽然讲道理的书也可以写得很好看。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经不如史(2)
子,就是讲道理又比较好看的书,比如先秦诸子的著作。子书怎么会比史书更好看呢?大约因为史书多为官修,而子书多为私撰之故。站在官方立场,作者自觉责任重大,立言要谨慎,下笔如千斤,“一本正经”是免不了的了。站在民间立场,没有那么多顾忌,写书说话,不过“我要放屁”,反倒更有趣味,也更有个性。如果是站在民间立场来修史(讲故事),那就比站在民间立场来讲道理还好看,因此读子竟不如读稗官笔记。
  不过稗官笔记之类的东西,却不怎么靠得住。比如野史中说雍正皇帝系为吕留良之女吕四娘所杀,就很离谱,只能算是“戏说”。可惜“戏说”往往比认认真真地说好看,离谱的东西也总是比中规中矩的有市场。总之,越是一本正经,就越不好看,越是胡说八道,就越能吸引人。看来,在“读子不如读稗”后面,还得加上一句: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因为武侠小说最离谱。
  比如金庸的小说就是。野史把乾隆说成是海宁陈氏之子(陈怀《清史要略》),已是无稽之谈;在鲁迅先生看来,则还是阿Q精神——汉人打仗打不赢,就用“掉包计”从满人手里夺回江山,“单靠生殖机关便革了命,真是绝顶便宜”(《花边文学·中秋二愿》)。这下好了!满人要是再欺负咱们汉人,那可真是“儿子打老子”了。
  然而金庸先生还嫌不够,还要替乾隆皇帝整出个汉人亲弟弟陈家洛来。这陈家洛不但由“官宦子弟”而“落草为寇”,还成了“反政府军”的总司令,跟他的亲哥哥乾隆爷大唱对台戏(《书剑恩仇录》),岂非连一点谱都没有?然而这正是金庸先生的高明之处,或精明之处。他深知武侠小说原本不过是扯淡,真实不真实的并不打紧。扯得离谱一点,没准更有看头,那就干脆放开了去胡扯。只要扯得看官们高兴,就是好东西。何况这亲兄弟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当今皇上,一个是浪迹天涯的江湖领袖,一个要“江山永固”,一个要“反清复明”,岂能没有冲突,没有戏剧性?如此“大胆假设,胡乱求证”,把戏演得煞是好看,金庸先生真不愧为“一代名扯”。
  可惜那些宝贝“金学家”们却不懂,偏要在金庸小说中挖掘“微言大义”,就像当年经学家们从《关雎》中看出了“后妃之德”一样。谢天谢地,幸亏他们只是在自己圈子里嚷嚷,没多少人当真。否则,“金学”变成了“经学”,金庸小说也非得被谋杀了不可。看来,为了不至于被谋杀,金庸和金庸们还得继续戏说和胡扯下去。
  但问题也就来了。依照经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稗,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的逻辑,岂非越是荒诞不经就越是趣味盎然,越是值得一读?读书读到这个份上,可真不知道是幸呢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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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放松
历史学家萨孟武老先生在谈到他那本《水浒与中国社会》时,曾戏称该书的写法是“姨太太式”的。当“姨太太”并不怎么体面,但萨先生抗战前为《中央日报》副刊写的这些文章,却着实比那些“太太式”的(比如《中央日报》的社论)要好看得多。
  这可真是“妻不如妾”了。
  所谓“妻不如妾”,也是一句老话。它的意思,是说性爱之事,正妻不如姬妾,姬妾不如丫环,丫环不如妓女,妓女不如情人。这当然是旧社会的事,现如今不能再讲的,但来点联想总还是可以的吧?你看,一面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一面是“经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集,集不如稗”,真是何其相似乃尔!
  没有人(包括萨孟武老先生和我)要在这里提倡纳妾或嫖妓,但其中的奥秘却不能不弄弄清楚。妻,怎么就不如妾,不如婢,不如妓,甚至不如偷呢?原因大约无非也就是两个。一是越到后面就越主动,二是越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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