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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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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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雅、正〃是这些人眼中佳作的标准。清,即意味着词的意味要清淡,不能过于妍丽。只可惜清汤寡水,无甚滋味,也就怪不得少人品尝了。雅,即用词须雅,不能用所谓俗字,正如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所述,直说桃柳即为不雅。但也就像老王在上文所批的那样,古往今来类书(汇集资料,以利查检、引用的一种古典文献工具书)一大堆,那还要写词作甚?正,现代一点说就是词的主旨要正经,可惜人都有七情六欲,谁又会想去看一些没什么真情实感、味如嚼蜡的所谓雅词呢?词作到如此迂腐不堪的境地,也真就变成了陈词滥调,无可救药了。

  老王说只有北宋有词而南宋无词,这话太绝对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南宋词人不乏杰出者,但在整体上,毕竟输了北宋一截。北宋开国之初,词风自由,涌现出了很多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词家,词坛气象万千,精彩纷呈;而南宋词相对风格单一,格调相似,鲜有与众不同者,词坛稍显沉闷单调。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名厨最在意的就是美食家们的感受,名设计师最在意的也是时尚杂志主编们的感受了,长期不讨人喜欢、不上台面,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词评、词选家们的评语显然影响了部分词人的写作,久而久之,风气渐成,再也无法逆转。

  南宋词,最大的错就错在给词套上层层的枷锁束缚,规定了词应该这样写,不应该那样写。可悲的是,南宋词人中除了辛弃疾,鲜少有人跳出这些梏人心智的条条框框,直接导致词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宋以后,词越发变得意境单一、语言呆板,再也没有了两宋时期的辉煌。词的衰亡,固然有其必然性,但这些将词套上不应有的枷锁的词论、词选家们,想必也是要负上一定责任的。

  背景说得太多,有些喧宾夺主了。来看看《四库提要》是怎么说《乐府指迷》的不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十九《集部·词曲类二》沈伯时《乐府指迷》条下云:〃又谓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筋'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指《乐府指迷》)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为涂饰,亦非确论。〃


 红雨,李贺《将进酒》中云:〃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刘郎即刘禹锡,他在《玄都观桃花》(一名《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中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句子。后人用红雨、刘郎代指桃花。

  章台,汉时长安城有章台街,是歌妓聚居之所。章台柳原意不是指柳树,而是与才子韩翊相爱的柳姓歌妓。后被平定安史之乱有功的沙叱利抢去做妾。韩翊于是写诗抒怀:〃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几经周折,两人终成眷属。灞岸,长安城东有灞水,水上有桥名为灞桥,送别时多在此分手并折柳相赠。李白《忆秦娥》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之句,罗隐《送进士臧濆下第后归池州》云:〃柳攀灞岸强遮袂,水忆池阳渌满心。〃章台、灞岸后用代指柳。

  银钩指草书,后亦代指小字。西晋大书法家索靖《草书状》里说:〃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周邦彦《风流子·枫林凋晚叶》中有〃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银钩这里指小字。

  玉筋,一做玉箸,玉制的筷子,用来代指眼泪(尤指妇人之泪)。隋代薛道衡《昔昔盐》有〃横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的句子。唐代高适的《燕歌行》中云:〃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绿云,杜牧《阿房宫赋》中云:〃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绿云指女子密而且高高耸起如云的发髻。

  湘竹,杜牧曾写《斑竹筒簟》:〃血染斑斑成锦纹,昔年遗恨至今存。分明知是湘妃泣,何忍将身卧泪痕。〃后用湘竹代指竹簟。

  这一段还真长知识了。语言高难到这种程度,只怕是做军中通讯密码都绰绰有余了吧。但写词时专用这样的文字,难免就会显得呆板生硬,晦涩难明了。真正的宋词名篇里典故固然不少,但也没看到什么人专用典故,不言桃柳。的确,虽然以典入词不露痕迹自然是高明无比,但是凡用词必须用典故代替,过分追逐用词的典雅工丽,那就是舍本逐末了。说到底,语言原本只是助以表达的工具,词中的情感才是主体。欣赏画家们的杰作,都会去思考他所想表达的内涵和情绪,而谁又会去看颜色用得漂不漂亮、鲜不鲜艳呢?

  人间词话之十一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今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祖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而佳处不可学也。同时白石、龙洲学幼安之作且如此,况他人乎?其实幼安词之佳者,如《摸鱼儿》、《贺新郎·送茂嘉》、《青玉案·元夕》、《祝英台近》等,俊伟幽咽,固独有千古,其他豪放之处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梦窗辈龌龊小生所可语耶?】

〃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引自箫统《陶渊明集序》:〃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姜夔(约1125…约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人。一生清贫自守,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通。其词清健醇雅,幽冷悲咽,自成一格。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人。陆游一生坚持抗金复国的理想,屡受排挤。其词风格不一,既有飘逸奔放之作,亦有悲凉沉郁之音,是南宋辛派豪放词的中坚。

  吴文英(约1207…约1269),字君特,号梦窗,又号觉翁,四明鄞县人。长期充任一些权贵的门客幕僚,却始终不仕,布衣终老。他的词语言瑰奇绚丽,意象变幻纷呈,含义隐晦曲折。其词被许多词论家指责破碎迷离,不成片断。但《四库提要》中说:〃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人。屡陈恢复之计,却不为朝廷所用,一生浪迹江湖。以词名,喜以文入词,不守音律,其词豪壮激越,是辛派豪放词的代表之一。

  老王批评后世词人不该学南宋,而在我看来,不是南宋词北宋词应该学谁,而是谁都不该学。

  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学〃出来的诗人,亦没有什么模仿出来的诗人。词的本质是诗歌,没有对自己内心的忠实、没有自由的表达自己的渴求而只有可悲的机械生硬的学习和模仿,要写出传世佳作那是绝无可能。有宋一代,是为词坛盛世,天才词人灿若群星,佳作警句不绝于耳。后代词人高山仰止,不敢轻易为言。写词都写到不敢自由表达自己的地步,词的衰落就不可避免了。

  既然要学,就不免会有速成的想法,这是人天生的惰性。既然南宋词有体有格,又有所谓的词论家的理论支持,显然比那些天马行空、气象万千、学起来不着边际的北宋词容易得多。开始就不该起了学的念头,尔后更是于宋词的皮毛之处下功夫。领悟不到宋词真正的神韵精髓,而皮毛亦只学个五六成,其结果可想而知。

  老王对人的偏见是很难改变的,说来说去总是说那几个人的不好。他老人家是一代大家,却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喜好和情绪带到词评中,显得有些孩子气。后面个别段落更是明显,甚至于说他一个朋友的词要介于大小晏之间。真若如此,中国古典诗词的历史都要改写了,老实说,这玩笑开得太过了点。,当然了,老王可能不觉得是开玩笑,他老人家可是一本正经写出来的。不过他要这样写,我也没奈何,只能不辞辛苦的一一为好些人平反,浪费了无数原本可以用来看电影的美好时光。

  其实姜夔词的好处,老王并未完全领会。其词好比深谷清泉,悲冷幽咽,一腔真情深藏于冷峻的表象之下,不深究是很难体会的。老王尤其喜欢批评吴文英,〃梦窗〃在《词话》里出现的频率甚至超过了苏轼,真可以说是三天一小批,五天一大批。这里更是称他为〃龌龊小生〃,心中的厌恶可想而知。虽然您老人家不懈一看,但也不必口吐恶言吧,比较失形象分的说。事实上,吴文英的词,犹如一部后现代电影,意境变幻莫测,场景纷至沓来,但始终有一种饱满清晰的情绪在里面,《四库提要》的评价是比较中肯的。这样的词,爱者极爱,恶者极恶,基本上看个人的喜好了。但总的来说,他的词确实不失为别具一格的好词佳作。



 老王所提及的三首辛词名作,正如他所言〃俊伟幽咽,独有千古。满腔英雄热血,却如同飞花落去付流水,让人不胜唏嘘。后文中会重析《贺新郎》,读者可加以印证。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辛弃疾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辛弃疾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祝英台近·晚春辛弃疾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人间词话之十二

  【周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二语乎?】

  周济(1781…1839),字保绪,一字介存,晚号止庵,荆溪人。清代常州派重要词论家、词人。

  踏莎行吴文英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尤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鬓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吴文英的词可谓变幻万千,难以捉摸,理解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的词跳跃性极大,有时候完全没有清晰的条理和脉络可循,只看上阙,永远猜不到下阙会如何写。张炎批评他的词说:〃如七宝楼台,眩人耳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断。〃这个评得未免过于武断。吴文英的词言辞优美,宛如颗颗珠玉散落在前,但事实上,珠玉看似散乱,但是却被一根红线串起,成为完整的艺术品。吴文英就像一个极具天资的孩童,他只管按照自己的方式用跳跃的思维表达自己的情绪,而不管人家的思维是否会和自己一样。读他的词,也要将自己当作一个孩童,任那种情绪牵引着你走,不要考虑太多些衔接和过渡,因为那种情绪始终如一,情绪就是串起全词的那根红线。品他的词,其实就是品一种蕴含在词里面的情绪和感受。大凡后世的较为出名的词评家,都不屑于他这种写法。这很正常,因为历来词的写作讲求章法、句法、字法,在运意布局方面要求脉络清楚、前后连贯、层次井然。这些人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的定式,很难接受这么出格的表达方式,比如张炎,比如老王,都不能接受这种写法。也许可以这么说,吴文英是中国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朦胧派词人。


 吴文英的这首《踏莎行》有很多种方式理解,正着理解也好,反着理解也好,最终所表达出来的感受却是一样的,这种感受一直贯穿词的始终。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尤带脂香浅。〃乍一看,还以为是在读《花间词》里的温庭筠了。薄绡轻笼着莹润的玉肌,罗扇半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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