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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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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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朗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念奴娇姜夔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荫,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惜红衣(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姜夔

  簟枕清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何赋,三十六陂秋色?

  先且慢下结论,来看看姜夔和周邦彦如何写荷花。

  《念奴娇》以荷花喻美人,写她〃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又写她〃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更写她〃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在白石眼中,荷花已经不是荷花,是他那位朝思暮想的合肥女子。荷花的摇曳清香,早已化成伊人的一颦一笑。

  〃水佩风裳〃全词仅此一句才真写荷花风韵。荷花之美,正是因水而生,因风而起。水为佩风为裳,风姿绰约,亭亭而立,此种风致非荷花不能有。但是后面的数句并不太能彰显荷花特有的品格。〃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此句以美人喻花,如果不看前后,这句用在哪一种花上其实都是可以的。〃嫣然摇动〃则稍显柔媚,不似荷花,更似水仙。花与花各有个性,荷花清雅端秀,水仙清秀柔美,这句写水仙应更恰如其分。〃日暮青盖亭亭〃倒是写荷花美态,但却只是为〃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做一个注脚。白石以花写人,花是虚的,人是实的,花只是人身后那个虚幻的影子。词中之花不似荷花亦不似水仙,似的只是那位欲见之而不得的佳人罢了。这首词是不能当作荷花词来读的,白石本意就不是写荷花。词中写尽佳人思念之苦,荷花只是个承受相思的寄托罢了。


《惜红衣》中荷花也是成了陪衬,仅有一句〃红衣半狼藉〃。〃红衣半狼藉〃颇有点〃菡萏香消翠叶残〃之感。荷花风致高洁,但到了秋天花落时节,残败之景让人不忍卒睹。《念奴娇》中也写〃只恐舞衣寒亦落,愁入西风南浦〃,美人只恐红颜老去,以荷花作喻,也是很贴切的。

  周邦彦的《苏幕遮》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清新简练,寥寥数字勾勒出荷花独有的风韵。荷叶上昨夜雨后的水珠,在晨光中慢慢的变小、消失。清风徐来,清澈的水面泛起涟漪,一枝一枝一片一片的荷花荷叶在风中轻轻摆动。〃举〃字用得极好,把荷花在风中的仪态极为传神的表现了出来,相当出彩。这两句先细节后场景,写得生动自然。周邦彦观察细致,体物入微,造句简练容融,大家风范显露无遗。顺便说下,这里应该是老王一个小小的笔误。这首词应是《苏幕遮》而非《青玉案》。

  姜夔笔下的荷花,并非写荷花给人的感触,而是他自己赋予花以个性,其意颇深,但是感觉上就失去了荷花原有的本真。这已经不是写花,而是写人了。花既然成了美人身后的影子,看到的就不是花了,品读起来自然也就会觉得有〃雾里看花〃之感了。和周邦彦笔下的荷花相比,美成所写荷花是以客观的视角写的,白石所写荷花是以主观的视角写的。周邦彦看到的是就是本真之态的荷花,姜夔则是透过荷花看到那位巧笑嫣然的佳人。想要表现的内容不一,导致了读起来感受上的差异。姜夔意不在荷花,这两首词来与清真词比较其实并不是十分恰当。

  人间词话之二十一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辩其诬。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

  曾觌(1109…1180),字纯甫,汴京人。南宋词人。绍兴中,为建王内知客。淳熙初,除开府仪同三司,加少保、醴泉观使。与奸臣龙大渊朋比为奸,为人不齿,《宋史》列入《佞律传》中。词多应制之作。其词语言婉丽,风格柔媚。

  壶中天慢(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蕃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回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曾觌

  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 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毛晋说〃天神亦不以人废言〃,是指天神不恶曾觌其人,反而因其词降下天乐。其实天乐是指宫中乐声。毛晋望文生义,不了解〃天乐〃在这里的真正含义,被老王取笑了。

  历来应制之作,即便其语句华美,却大多是为皇帝皇后歌功颂德吹须拍马,几无个人真情实感,因此流传的极少。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夏竦〃水殿按凉州〃都是句意出奇,尚能流传。看曾觌注中说〃上皇大喜……赐金束带、紫蕃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云云,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一付小人嘴脸,未免让人望之生厌。

  前面老王说夏竦的应制词《喜迁莺》气象上还能勉强继承《忆秦娥》,已是很抬举夏相国了。这里再次出现应制词,对于应制词看来老王还是比较关注的。应制词好词极少,流传下来的也不多。而且即便是好词,也远不及那些名家佳作。《人间词话》里面好词多了去了,应制之作按理是排不上号的。老王有意无意间提及两首应制之作,隐然间还是显出他对于帝制传统的向往。

  人间词话之二十二

  【古今此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落第二手。其志清峻则有之,其旨遥深则未也。】

  姜夔生性清高自许,落笔自然不愿落于俗套。老王说他〃不于意境上用力〃,但实际上白石词在意境上是很着力的。白石之词多以晦暗幽冷之境,表凄苦落寞之情。如〃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池面冰胶,墙阴雪老,云意还又沉沉〃、〃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等等,莫不如此。若论旨趣之深,白石亦非老王所说的那样欠缺,而正相反,白石词用意是颇为深刻的。但其意较为执著单一,用情境表现时意味比较明显;而在意境上又很多时候过于枯败萧索,这样就稍嫌单薄而无宏阔深远之致。这应该就是老王所说的〃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其旨遥深则未也〃之所指吧。

  人的性格经历各不相同,所欣赏和喜爱的意境自然也不尽相同。白石词还是颇受不少人喜爱的,这正是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词人之成为大家,历经数百年被人称许,自有他的道理。可以不喜欢某一位词家,但是尊敬还是应该要有的。

  人间词话之二十三

  【梅溪、梦窗、中仙(〃中仙〃二字原稿删去)、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史达祖(1163…约1220),字邦卿,号梅溪,汴人。曾为太师韩侂胄最亲信堂吏,后韩侂胄北伐失败被杀,史达祖被贬谪流放。史达祖尤擅咏物,自度曲《双双燕》为咏燕绝唱。其词用语精炼新巧,但部分词雕琢太过,境界不高。存世《梅溪词》一卷。


王沂孙(约1230…约1291),字圣与,又字咏道,号中仙,又号碧山、玉笥山人,会稽人。宋亡后被迫出任元庆元路学正。王沂孙长于咏物,善用典故,为清常州派所推崇。其词深雅含蓄,多借物发遗民哀怨之音。存《花外集》,又名《玉笥山人集》、《碧山乐府》。

  周密(1232…约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箫斋、苹洲、四水潜夫、弁阳老人、华不注山人,祖籍济南,流寓吴兴。宋末为义乌县令,入元后不仕。其词格律严谨,早期词淳雅精致,宋亡后转为凄苦幽咽。与吴文英交往密切,并称〃二窗〃。有《草窗集》二卷,又编有南宋词集《绝妙好词》。

  陈允平(约1205…约1280),字君衡,一字仲衡,号西麓,四明人。南宋词人。

  康瓠,空罐、破瓦壶,比喻庸才。周鼎,周代鼎为国之重器,喻不可多得的良才。

  南宋词人的风格评述,多有一个〃雅〃字。南宋词人多学周邦彦,追求雅致精美的词风。然而即便美成才情高绝,遣词造句能举重若轻,也终究逃不过后人对其多雕琢而少天真的评断,又更何况南宋学他的词人呢?正如前面所说,诗是无可学的。本为心声,又何能梏之以太多的条条框框。反倒是不学清真、被人贬为〃词旨鄙俚〃的蒋捷给人带来惊喜。

  宋末词人多结社唱和,虽然作词字句精美,音律和谐,然而多数意境狭小,格调不高。宋亡之后其声反而一振,多悲凉哽咽,抒发亡国之痛,比起宋末那些缺乏真情实感的靡靡之音反而进了一步。但这已是回光返照,词辉煌煊赫于大宋三百余年,终究如落花飘去,不复重来。及到后世,词终不复两宋之气象,词坛消沉,佳作寥寥,让人不胜唏嘘。

  王老先生这段论述,精辟。南宋词越至后越显得只有语言音律而无意韵情境,白石学美成,后人又学白石,越学越无长进。词空有其表,架子搭得好看,内容则空洞无物。这样的词实在是无以为观。

  老王原稿把〃中仙〃删去,不与其他数人并列,就是因为其词含蓄婉转,沉郁悲苦,有如孤雁之哀声,可算言之有物。其实王国维本人之词也正是如此,想来遗民之叹古今相类吧。

  人间词话之二十四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又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唱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然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这两首词老王说有〃与晋代兴〃之意,也就是想与原作比试较量一下。《水龙吟》这里就不做比较了,后文很快就会提到,到时一并相比较。

  先来看看姜夔和王国维的《齐天乐》。


齐天乐·蟋蟀(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荣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姜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齐天乐·蟋蟀王国维

  天涯已自愁秋极,何须更闻虫语。乍响瑶阶,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喁喁似诉。有几许哀丝,佐伊机杼。一夜东堂,暗抽离恨万千绪。

  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柝,西院停杵。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

  白石此篇,向来被视为名作,这绝非虚誉。一声虫鸣,穿越了沉寂的时光,那种凄切孤零的声音正如家国之恨,直刺人心扉。

  起句〃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赋》。〃凄凄更闻私语〃,词人国仇家恨满怀,正思庾郎之愁赋,幽幽虫声,却宛若私语,声声在耳,更是愁意郁结,不忍听闻。〃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铜铺,铜做的铺首,即古时门上的衔门环。虫声门外井边,无处不闻。这句看似平淡,明写虫声无处可逃避,其实是暗指愁无可避,也为下面〃思妇无眠〃句埋下伏笔。〃哀音似诉〃,虫声哀怨如诉,但却是无人可诉,只能独自哀鸣,一如私语。此句上承〃私语〃,下开〃无眠〃,其意紧密连环。〃思妇无眠,起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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