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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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罂-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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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见母亲呼出的白气把雪花融掉,他才摇着头,咬了下嘴唇朝窗外望了一眼收回锁在母亲深深的视线,眨下几大颗眼泪,抖动着喉结,猛地推开车门。雪与泪同样晶莹,只是没有它的滚烫。

  他走向母亲。

  他想温暖地离开,为什么他们一定要留他一起面对风雪。

  他还是伸手扶起母亲,却发现眼前人的泪水大片大片盖下来。他自己也是一脸潮湿。全世界的摇晃都投奔到母亲的眼泪中。他想安慰她,却发现安慰对自己来说是那样陌生,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安慰母亲。

  血凉了,是没办法再暖的。他明白自己没办法如她所愿的回到她身边,离开她是他对那座坟墓的报答。但他不想她有事,更不想是为了自己,他们今天终于将这份十七年的情债算清了。她生了他,养他三年,然后又亲手葬了他,够了,平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想再欠她什么,她还有哥哥姐姐,她以后的日子并不会太难过,而他可以一个人走下去,就像他一直一个人走过来一样。

  “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

  他轻声说着,

  “小锋,你别这样,不要这样,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自己,可我不能再失去你,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她拉着儿子的手,却早已不再像儿时那样有力,他只是静静地让她拉着自己的手,让雪花在缝隙中冻成一道岭。

  “请别这样,十四年前你亲手为儿子立起墓碑时你的儿子就已经死去了,我不是你的儿子,你再这样恐怕我不能再容忍,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他收回手,扯断那道岭,用力咬着下唇,越过母亲,朝车子走过去,擦干泪水,和儿时一样,不顾身后母亲致命的绝望。

  “小锋,你原谅妈妈”

  他手扶车门,没来得及转身,人们开始尖叫。他才回头。风雪中,摇摇欲坠的母亲,匕首向雪夜示威,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每一滴都好像他着十七年走过的日子,那样温暖炽热尔后又变得无可奈何的冰冷。

  “孩子,你原谅我”

  她吞咽着口中的血腥,眼垂下来,陡然倒下,赴了身下那片雪白,换上一层殷红。

  十四年了,她终于可以安心睡了。

  他奔向她,怀里的母亲只剩下眼角不断滑落的泪和胸口不断喷出的血,这就是小锋十四年的生活,今天母亲都还给了他。

  他抱着母亲在医院里飞奔,血正顺着风衣唰唰地往下淌,大脑一片空白。他听不到母亲的呼吸声,当初母亲也是用这种心情抱着他送他踏上那条不归路的吧,她随时都在为偿还的一天准备着。

  手术车上母亲缩小成惨白的脸,原来看着别人惨白的脸是这么残忍,手术室的门关上他还愣在门口。哥哥把他拉在一边的椅子上,母亲的血还在他的外套上滴着,也许一直都在为他滴着,一直滴在地上粘稠得仿佛要把他拖到地底下一样。他一惊用力抖了抖衣服上的血。

  “把外套脱了,去洗手间洗一下”

  哥哥脱下他满是血的外套。

  他走到洗手间里,被自己吓了一跳,好多的血。他打开水龙头冲刷自己的手。那血水在池子里打着旋,终于不舍地流了下去。水好冷,他的手没有知觉,对冰冷向来免疫的他终于在母亲的血水里失去了知觉。他不敢把头靠近那水池,那里有无数个属于母亲的分子,他不敢面对。

  他回到走廊的椅子上,坐在哥哥旁边,他没哭,哥哥也没哭。哥哥只是握住他没有知觉的手,让他心头一颤。他盯着手术室里亮起的灯,觉得自己就快被那光圈淹没。眼前渐渐变得花白,他安然地睡在哥哥的肩膀上,像儿时一般纯白,哥哥把他搂在怀里,姐姐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坐在他身边,好像小时候三人一同等妈妈回来,弟弟睡着了一样。

  他做着梦,母亲也做着梦,隔着一扇门,一层血。

  手术将近做了三个小时,已经深夜一点了,手术室的门打开的时候,哥哥的肩膀抖了一下,他醒了。站起身随着哥哥走向母亲,姐姐的外套滑落在地,他一阵寒冷。母亲罩着氧气罩,却睡得安详。

  “没伤到心脏,但胃严重穿孔,现在还有内出血的可能,仍需要严密观察,一旦大量内出血将会很危险。今晚她不会醒,明天醒来后也不要过多刺激她,最好让她一个人”

  他听着医生,眼前出现血,红红的,热热的血,融了白的雪的血。

  “别担心,妈妈会没事的”

  哥哥安慰着他,他仍有一些怔怔的感觉,

  “让外公和小媛在这边,我陪你回去换件衣服”

  哥哥扶起他,他就由着哥哥牵着向外走,他好像还没清醒,却少有的安心。

  走过长长的走廊,眼前除了白又有了其它的颜色,他才反应过来。他想皱眉却凝不起神,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一个人走,一个人好好走,静静走,不想再为任何人伤心,也不想任何人再为自己伤心。而现在他连笑着说再见都做不到,连叹息的心力都没有。他正沉下心想握紧血红樱,夜幕下却突然窜出许多鬼一样的记者,他的左手一阵痉挛,

  “请问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请问这件事是否会让你彻底原谅母亲,回到台湾?”

  “请问她醒来你第一句话会和她讲什么?”

  ……

  哥哥替他推开记者,他逃上那辆奔逃的车,仍喘着粗气,额头也开始冒冷汗,左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先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

  哥哥专心开着车,都没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也不管他惨白的脸。

  哥哥和他一样,喜欢专心开车,目不斜视。

  车子很稳,他数着一盏盏滑过的路灯,终于蒸发了汗水,平了气。

  “要到了”

  哥哥才脱下自己的外套,丢给他,让他恍惚不清,也乖乖地穿起来,有一种烟草的味道,粘着陈旧的蛛丝马迹。

  他们的家很大,大的容不下他。

  他低着头走进去,不想见识他们的温馨。

  “带你去浴室”

  哥哥独自走在前面,打开走廊的灯,像一个独闯黑夜的勇士,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光,他跟在后面看得痴迷。

  “你先洗,我去给你找衣服”

  哥哥开了空调,紧紧关了门,把他一个人留在里面。他仍忍不住朝四周看看,不知道抱着何种希翼。

  他盯住了浴缸,连碰都不敢碰,这是他们的吧,印着他们皮肤的标签,白白的,滑滑的,暖暖的,不是他的。

  他就那样和那浴缸对峙着,动也不动。

  浴室里已积满了水汽,镜子都迷离,哥哥抱着衣服推门而入,他转过身,泪流满面。

  “水太热了”

  他像儿时一样用手指着浴缸,哥哥丢下衣服,跨到他面前,他仍一脸委屈,

  “哥帮你把它变凉”

  哥哥紧紧抱住他,他把头低下来。

  哥哥把着他的手,伸进水里,搅了几下,飞了几个泡泡,

  “还热吗?”

  哥哥沾着暖暖的水擦掉他的泪,他抽动了一下嘴角,

  “好好洗澡,我再去找几件衣服来”

  哥哥放开他的手,捞起地上的衣服,又出了门。他的手仍流连哥哥的触感,还是把自己丢尽了浴缸里。

  手心里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

  哥哥厚厚的毛衣和外套,他穿上还不错,至少很暖和,哥哥给他一杯白开水,自己也喝了一杯,哥哥和他一样是个左撇子。

  杯子刚刚放下,哥哥又扔过来一个苹果,青的,自己也大口大口吃另外一个。他仔细大量了一下手中的苹果,发现又舍不得吃,把它放在一边,抬头看见哥哥正吃得起劲,仿佛苹果不是苹果了。

  “我们出去喝一杯吧”

  哥哥停止咀嚼,继而点头答应,出门前把手中的苹果吃得一干二净。

  一路上有许多鬼尾随,哥哥叫了几个保镖,他和哥哥坐在吧台上,鬼都不敢靠近。

  “有烟吗?”

  哥哥又被他吓到,尽管到了酒吧,他可能仍在惦记当初那个只会要糖不会要烟的小孩子吧,

  “你经常抽烟吗?”

  这一次他转头正对着弟弟,

  “不太经常,抽烟有害身体健康”

  他接过哥哥递来的烟,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着,没看见哥哥眼睛红红,

  “你也来一支吧,不会死人的”

  他深吸一口,居然浅浅的笑了。

  哥哥不再看他,把杯中的酒喝光,

  “小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他刚吐完一口烟,发现好像吐得不够彻底,有持续了十几秒,才勉强吸入一口气,哥哥耐心地转着杯中的酒,好像明白他抽烟的程序,

  “有点复杂,十二岁那年就成人了,抽烟,喝酒,赚钱,玩女人都可以做了,你想听哪一方面的?”

  他跑给哥哥一个难题。

  这次换他等待,等哥哥的泪掉进杯里,

  “小锋,妈每年你过生日那天都会让我买一个水晶青苹果,说是有一天你见到会很高兴的”

  他吸一口气,

  “也许你不相信,这些年你从未离开过。吗从来没去过你的”

  他说不出口,此刻才发现要他面对自己的坟墓有多残忍。

  兄弟二人都有了默契,谁也不愿多说。

  他举起杯和哥哥干杯,哥哥受宠若惊,一干到底。他看着哥哥忍不住笑了,眯起眼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规矩地放在烟灰缸里,把手搭在哥哥肩膀上,

  “哥,你太帅了。我要是女人一定嫁你”

  “回去吧”

  哥哥起身就走,他的手悬了空。


第十二章

  她睁开眼睛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

  他对她笑了,她也笑了。

  她又哭了。

  他走了。

  神对他说,可以随时回来,他点头答应,抱了神一下,上了飞机。

  他的台湾之行让许多人无法心安,沈静娴如何都无法不让自己再去假想拿一把刀子深深刺入的感觉会有多痛,刀子有多凉。一边又一遍,每一天她仿佛只有被自己刺了无数刀以后才能入睡。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会变成刀子,手中的笔,耳环,台阶,钥匙,一把一把快要了她的命。她不敢再用梳子,那仿佛是刀子一下一下剐自己的头皮一般,家里的梳子都被她火化了。她看着各式各样的梳子变了形,没了影,才能长出一口气对着镜子才想高兴一下,又发现自己的脸上刻满了刀子。刀子一样的嘴,刀子一样的鼻梁,刀子一样的眼睛和眉毛,连整张脸都化成了一把刀,她怒不可遏,一拳打碎了镜子,一瞬间,所有刀子都不见了,她才一阵欣喜。一低头,镜子碎成了刀子,镜子碎成的刀子里有无数她的脸变成的刀子。

  她大叫着,逃了出去。

  她要去找他,养了他八年的她要去找他,有刀子在逼她。

  回到天顺的日子,他在疗伤,疗伤期间请勿打扰。

  泰菲是第一个打扰者,他却对她说欢迎打扰。她卷着大波浪的长发,嘴唇红红,脸上也打了腮红,一片勃勃生机。

  “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泰菲直接点烟,表情却很淳朴,

  “想听你唱歌,就来找你了”

  泰菲仰起尖尖的下巴,扬起手指间的烟,直直地盯着他看,红红的嘴唇终于咧开了,

  “真是好孩子,菲姐喜欢”

  她笑得天真烂漫,他也跟着笑,

  “冲我这句话,不留我过夜吗?”

  “刚从妈妈怀抱里跑出来就往我这跑,不怕别人讲”

  他喝光杯中的水,不碰她的烟,

  “怕,当然怕,可更怕我自己”

  泰菲的烟一下子从指间脱落,他从地上捡起来规矩地放进烟灰缸,倒了一杯水给她。

  他和她一起睡,抱在一起睡。她是姐姐,可以被他抱着睡的姐姐。

  “菲姐,听我讲,不要说话”

  他躺在她怀里,

  “嗯”

  “我真的努力过,也愿意过,回到那个家,真的,我也想哥哥姐姐。可我总是害怕,害怕面对她悲伤的脸,面对她的眼泪。每当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起我是一种罪,她抛不掉的罪。她给我一座坟而我却仍不肯放过她,还要回来折磨她。她说她可以为我付出一切,而我却不爱她,真的,我爱哥哥姐姐,可我无法爱她”

  泰菲抹去他鼻梁上的泪,握紧了他的左手。

  “我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我还要或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谁,我是谁的,我还有什么,我为谁快乐,谁又会为我快乐”

  他开始抽泣,绷紧夜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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