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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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罂-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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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明,明天未明。

  一次生命的交接仪式就这样完成,轰然却不神圣。

  神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墓,装着他三年的快乐无忧,他们就这样铭记着那个孩子,小小的坟,小小的。

  从他三岁起,那个小小的坟被立起时,有人期待他可以睡在那里,他喜欢上睡觉,那小小的坟总是在梦里出现,他听到它在笑,笑他有家不回。他喜欢睡觉,也喜欢做梦,梦过了,就忘了,只剩下隐约的快乐,而现实过了仍忘不了,是触目惊心的伤。

  三岁的他没有和母亲说再见,醒来时妈妈用魔棒将自己换了模样,也很美丽但他不喜欢,他不喜欢她眉间的黑痣,黑黑的,死死的,也许硬硬的。他拉她的手,她一把甩开,那痣开始发怒,

  “安静点”

  他听不懂她的话,妈妈变得太彻底,连他喜欢的声音都变了,他又拉拉她的手,那痣横着刀,

  “不要再闹了”

  她没有笑。

  他嘟着嘴,用眼睛望着她,他在等,等她抱他。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也没抱他,他仍看着她,眼中没有她想要的顺从。她厌恶他的眼神,他厌恶她眉头上上下叫嚣的痣,就是打不开她的眉。

  她拖着他向前走,他才知道是梦骗了他,梦里有妈妈,很爱很爱他。

  他从谢震锋变成了郭震锋,注定用自己的幸福去兑换另一个孩子的幸福。那孩子有一个妈妈,很爱很爱她。

  沈静娴女士,凡事专断,苛求完美,除了女儿没人得到过她的笑脸。小锋活在属于她的阴森之下,对她的冷漠仍会全身打颤,也仍然听不懂她的话。他还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只是她不是妈妈。

  他一个人咬着红红的小嘴,眼睛忽闪忽闪眨下泪来,她仍旧转身,关门。

  她再回来时,才擦去他的泪,

  “送你去读寄宿学校”

  他已经四岁了。

  那是一所很知名的学校,很特殊的学校。她给他最好的。

  一个星期五天全天在校,周末可以回家。学生自选两门外语作为上课语言,一种乐器,一种舞蹈,一种体育项目作为课外拓展,当然也可以不选,是一所相当现代化的学校,对生源要求极为严苛,收费也相当高,前者难不倒小锋,后者难不倒沈女士。她替他报了所有科目,日语和英语,国标舞,架子鼓,空手道,养母很喜欢日本工作狂人的生活态度,立志把他培养成标准的日式人才,她的女儿才会幸福。母爱有时真的太伟大,伟大到迷茫,很精明的一个女人,面对自己的血肉也会丧失理智,再简单再注定的悲剧她都看不清。

  他上午讲英文,下午讲日语,晚上基本不讲话。

  他侥幸活在她的冷酷之下。

  周末她派人接他回家,他会安静的呆在一边,不讲话。她不喜欢他,他不恨她。她偶尔问他几句,他沉默不答,因为她没有笑。

  她始终在他眼里找不到一种叫服从的东西,她很不安。她依然对他冷漠,他四岁了,四岁的孩子学不会服从,他不会用的东西只有一样,她看不到。

  她被他的沉默点燃,抓起一个果盘甩向他和自己一样没有韵律的脸。

  她还是送他去医院,他的左额上隐约留下一道疤,却永远都抹不掉。

  她不再看他的眼,不再寻找他眼中取而代之的无辜和失望。

  五岁的他,拿几万块自己交学费,照顾自己,安静的生活在等待之中。他的成长超乎她的想象,成绩第一名,业余科目也不错。他从未在她面前表演过什么。她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他的优秀让她看到成全的希望。

  她早早把他塞进房间,把笑容留给女儿,他曾趴在门缝里看到她搂着女儿讲故事,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女儿哭了,他也哭了,讲《丑小鸭》,女儿笑了,他还是哭了。

  女儿的生日,他总羡慕午夜十二点她幸福的脸,那烛光如阳光一样温暖,别人的生日,他偷一点纪念,留在午夜十二点,等阳光出现。

  学校里的日语老师很亲切,常常对他笑,给他讲一些日本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相互爱着,他太喜欢温暖的地方,日本便成了他心里唯一的温暖。

  温暖没有绝迹。

  有一家人,日本人,住在他家隔壁的隔壁,家中有一个小女孩,大他三岁,生来无法讲话,和他一样安静。他学会用哑语和她交谈,他发现没有声的世界好像更美好。那一家人时常在庭院里喝茶插花,拼成他记忆里唯一的色彩。他时常会逃到女孩的家,他会讲日语,那家人很惊叹。他很漂亮,他们对美好的事物都会微笑,这样他儿时的时光多半流转在那温软的茶香之上。

  那女孩叫山井蝶子,他叫她小蝶姐,两个孩子相拥睡在秋千上,各自做着各自的梦。有人抱着他是一种奢望,他觉得很安全,仿佛世界都挡在了那臂弯之外。下着大雨的天,他和她举着伞,看雨重重地打在自己身边,就是淋不湿自己,有一种窃喜的感觉,外面狂风暴雨,他和她躲在其中,笑得灿烂。

  小蝶姐的笑容是他童年里唯一的温暖。

  七岁的他第一次逃了学,他从车子上跳下来,跳上公交车。

  天地间仅存的一方无雨天空就在自己的头上,外面再大的雨哪怕近在咫尺也与他无关。日子在暗涌下溜过,小蝶姐送给他一把风干的樱花之后,飞走了。她走的第二天,他终于哭了,那天没有下雨,他送小蝶姐的伞,她没有撑开。

  她走之后,他第一次学会了别的东西,堕落。

  她无法忍受他如此摧残女儿的幸福。他不想解释什么,她会把失去伞的他拉到大雨里,让他无处可逃。太久的沉默,太久的沉睡。她厌恶他睡梦中的微笑,醒来之后的沉寂。他的眼神让她怒不可遏,没有挑衅也没有惧怕。她不喜欢不被征服的东西,像小锋一样。

  她也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而她让自己觉得安全的方法就是征服,让任何人无条件地服从。只有她才会真正为女儿好,其他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更不能依靠,只有她可以成全女儿,而他就是她的成全。

  家里他最喜欢的东西,微笑的石膏像,她用它扫荡他对这个家所剩无几的眷恋。他没有哭,她没有慌。

  他住进了医院,一根肋骨骨折,他终于可以大睡了,沈女士坐在床边,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恩惠。沉睡的他,没有让她不安的眼神,荡着一层层疲惫和忧伤。四年了,她都没有仔细看过他,他是那么俊秀,从什么时候他变成这副模样,她不知道。他笑了,她从未见过的笑,他应该梦到了什么,她第一次卑微的让自己退出他的梦,明白那个笑不属于她。他白白的脸,她还是哭了。她并不是邪恶残忍的女人,他也并不是让人厌恶的孩子,可为什么他会躺在这,她会坐在这。他不是她的孩子,至少她不想伤害他。泪水落在他手上,她握他的手,希望那泪不会变凉。

  他醒了之后,只有一件事让他伤心,家里唯一的笑脸不见了。

  他很听话地吃药,打针,吃饭,不哭不闹,不讲话也不笑。

  他又回到学校,沈女士有些小心翼翼。她开始避免与他单独相处,害怕他的沉默再让自己失控。她隐约感到那孩子正一步步远离自己,渐渐长大的小锋发出越来越强的反抗讯号。当现实让她失望时,她只能采取极端的方式让他屈从。他学会承受忍耐,学不会屈从。

  他一个人的游戏,多半是泡茶和插花,茶倒掉,花扔掉。每年他生日的时候他才会喝一杯自己泡的茶,祝自己生日快乐,用小蝶姐的温暖镇痛。她对他无可奈何。滚烫的香茶在垃圾桶里冒着气,死去;艳丽鲜嫩的花彼此交换最后的营养一点点在角落里咽了气。

  沈女士终于在他十岁生日那天,夺去他没完成的插花,她讨厌他比花还无辜的表情。她把他拉到餐桌前,端过一碗绿豆粥。他仰着头,她第一次看到他眼里没有抗拒的颜色,

  “绿豆去火”

  她丢下一句话,走了出去,顺便把他没弄完的插花摆在阳台上,阳光下。

  他喝了一碗粥,一杯茶。

  十一岁的他终于长大,她很满意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鹰,在别人还嗷嗷待哺的时候,他已日渐羽翼丰满,却忘了鹰感到不安时,就会挣脱一切。

  一碗粥的温度持续了大半年,沈女士便亲自滤清他对她最后的一点眷恋。

  11岁的他一成为一名中学生,养母想他换一所常规的学校,他就不必全天呆在学校里,有更多的时间与人交流,他太冷漠了,不适合保险这种行业。她不能忍他一直不讲话,撬开他的嘴巴,也要讲话,他自是不愿离开,他厌恶外面的世界,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蜷在夕阳下,还有蚂蚁会淹死在他的泪滴。

  他和她相持了几天,却仍看不见一致的趋势,沈女士耗尽耐心,拉他去办退学手续,他终于不再沉默。

  “你没有权力决定我的生活,读哪所学校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干涉”

  “这是什么话,你选的是错的还要听你的吗?我养你这么大,我为什么不能替你决定,我还会害你吗?”

  沈女士大脑*

  “你养了我,可我还是我,你不能逼我什么都听你的,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他讲得斩钉截铁,

  “这就是你从那所学校里学来的,我花了那么多钱就让他们把你教得回来顶撞你的母亲”

  她讲到母亲时,自己都一阵心虚,没了力气。

  他望着她,和她一样质疑那两个字,走开了。也许他们都知道什么是虚假的。

  她旧事重提,两人都决定要个结局。

  沈女士锋利的像闪电一样的脸让他明白自己始终只是别人的成全,多少年,他始终不肯甘心看清她的脸,她却固执得一定要化成强光逼他的眼。

  他快十二岁了,所剩无几的童年。

  他终于静下来,仰着脸听她的咆哮,没有失望可言。他眨着大眼睛一点点剪辑关于她的可以被存储的回忆,发现少得可怜,冷清得不用删减。

  他仍爱着日本,日本曾给他温暖。

  私定的机票落在她手里,她没有撕碎机票,撕碎了他。

  “让你跑,打断你的腿看你怎么跑”

  他就这样向她行了最后的跪拜礼,谢谢她,还是谢谢她。

  她真的被气疯了,绝对不可以有背叛。

  她第一次抱他,也是最后一次抱他,断了腿的他,在她的怀里,她跑得很快,他来不及醒来,除了颠簸,没有温暖。这是她唯一能给他的。

  一个没有幸福的人没办法给别人幸福,一个不肯相信的人,没办法给自己幸福。沈女士是一个拒绝相信的人,而不被给幸福的人确是他。

  刺眼的白,他梦得很不安心。

  沈女士忙前忙后,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伤心,如她所愿,他的腿断了,跑不了了,心碎了却也留不住了。

  她俯在他身边痛哭,哭声折射到他梦里变成烈日下老鹰投在地面上的影,他在那影下乘凉,然后被吞噬。梦中,他打了一个寒战。

  不是美梦,他就早早清醒。

  打着厚厚石膏的腿,却总是扯着他不断向外跑。

  他一直知道他不是她的孩子,可他总应该是谁的孩子。

  究竟谁爱过他呢?

  养母,天大的谎言,生母,地大的谎言。

  而且连谎言都那么真实,他守着午夜,它黑得真实,不懂欺骗。

  他变乖了许多。答应她退学,沈女士第一次笑了,他只觉得无力回报。答应她的事,他用了欺骗。他还是要逃,逃到一个地方可以微笑。

  她放他一个人去办手续,他把自己放到国际航道。学校国际人才培养计划他是头号目标,他背着养母报名,面试,拿着假的退学手续撑过每分每秒,他知道只要她联系学校,他就插翅难逃,而他愿意走这一遭,他不能就这样枯竭在养母的棍棒之下,他不能让自己都绝望。

  他就坐在她身边,把指甲剪得不能再短。

  “指甲长一点有用,太短了做事不方便”

  她温和地讲 ,

  “人长指甲都是为了有用吗?如果用不到了,就可以随便剪吗?”

  “当然了,没用了要它做什么?”

  她第一次感到他的天真可笑,

  “可它也是从身体上长出来的,就不能也宽容它吗?”

  他不死心,

  “宽容,宽容指甲?我没那么闲”

  沈女士走开了,他仍一个人剪着指甲,短短的,碎碎的的指甲被逼得四处横飞,他仍下得去手,逼得手指以血相抗。他看着红红的血覆盖了手指,忽然身体燥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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